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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狗(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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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狗(小說) 標籤:老人與海 老人與海鷗

  “麻臉西施”見秋生咬定一個價不鬆口,就搖着被她那水蛇一樣的腰,一步一晃地走到秋生身邊:“大爺,你看我們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賣給別人價格高一點沒事,賣給我總得少一點吧!”一邊說一邊挺着她那對碩大的奶子往秋生身上靠。秋生毫無防備,被她“靠”了個正着,當下呆了呆,一張老臉剎那間紅到了脖子根。他狼狽地退了二步,像避瘟疫一樣避了開去,用手指着“麻臉西施”:“你......我......”一時話也說不利落了,好像吃東西噎住了。

  秋生吞了兩口口水,忽然頭一揚:“我不賣了!”說完彎腰挑起竹畚箕。“麻臉西施”討了個沒趣,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見秋生要走,忙拉住他的扁擔,說:“生什麼氣嘛,不就是嫌價格低嗎?你看我一個弱女子也掙不到什麼錢......好,我算你五元錢一斤。”秋生聞言,背對着“麻臉西施”站了一會,重新放下竹畚箕,說:“你要買就快點,我還要鎮上去賣菜。”聽秋生這樣說,“麻臉西施”笑了起來,一臉麻子都開了花。她返身走到屋裡,拿出了一個塑料盆,在秋生的竹畚箕里捧了些辣椒。秋生從扁擔頭上取下一桿小秤,把裝滿辣椒的塑料盆放進秤盤裡。“麻臉西施”一見,忙搶過秤,說:“桃癲子,你眼睛不方便,讓我來稱。”秋生也不和她爭,滿不在乎地說:“你來稱就你來稱,誰稱還不都一樣。”

  “麻臉西施”右手提秤,用右手拇指關節悄悄壓秤砣這邊,左手慢慢把秤砣往前面移:“好了,三斤一兩。三五一十五,十五元錢,一兩就不要算了吧。”

  “才三斤一兩啊,你稱錯了吧,我來稱稱看。”秋生說。

  “不信你自己看。”“麻臉西施”把秤伸到秋生面前。

  秋生把臉湊過去,眼睛離稱桿大約五厘米的樣子,看了好一陣子,還是不信:“你讓我自己稱稱。”

  “麻臉西施”不情願地把秤給了秋生。秋生把秤稱准了,用眼睛在稱桿上“摸索”了一會,說:“這是五斤四兩啊,怎麼相差這麼多?”

  “五斤四兩就五斤四兩吧,這個死桃癲子,裝得像個瞎子一樣,其實眼睛亮得很。”“麻臉西施”一邊小聲嘀咕一邊掏錢。

  “你可別欺負我年老眼睛又不方便。”秋生接過錢,滿臉得意之色。

  趁秋生收錢的時候,“麻臉西施”飛快地從秋生的竹畚箕里捧了一捧辣椒放進塑料盆里。可辣椒還沒離手,一直守在旁邊的那隻大黃狗忽然“汪汪”叫了兩聲,一下沖了過來,一口咬住了“麻臉西施”的衣角。

  “媽啊!”“麻臉西施”猝不及防,嚇得驚叫一聲,手裡的辣椒撒了一地。秋生轉過頭,用眼睛朝那邊“摸索”了一陣,說:“你這個麻婆,還說是鄉里鄉親的,怎麼偷我的辣椒啊?我這‘老黃’可比人還管用呢!”

  秋生嘴裡的“老黃”是一隻黃色的狗,很通人性。這隻狗是秋生唯一的夥伴,人和狗一起相依為命,已經十幾年了。

  秋生今年七十二了,身體倒還硬朗,就是眼睛不好使,幾乎看不見東西。今早,秋生在地里摘了兩畚箕辣椒,帶了“老黃”,準備到鎮上去賣,經過“麻臉西施”屋前時,被她攔住說要買辣椒。這“麻臉西施”雖也是鄉下人,卻不種田也不種地,像城裡人一樣,一切生活所需都得買。她本來認為秋生人老眼睛不好,想占點小便宜,沒想到先在秤上栽了跟頭,後來又在“老黃”身上吃了虧,鬧了個大紅臉。

  秋生挑了竹畚箕沿着鄉間公路繼續往前走,“老黃”撒着腳丫在前面領路。這畜生,快活得很,一會衝到前面在路邊嗅幾下,一會回頭看看秋生,跑回去在秋生的腳上舔舔,一副媚態。

  秋生在村部停了下來,站在馬路邊等車。這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像一個淡白色的球,不耀眼。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天氣卻熱得出奇,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走了過來,見了秋生,徑直走到他身邊,眯着眼瞧了好一會,忽然握着秋生的雙手:“喲,這不是‘婦女隊長’嗎?這麼多年不見,差點不認識你了。”

  秋生一臉茫然,把眼睛湊到那老太婆面前“摸索了好久,還是不認識:“你是......”

  “我是當年的‘阿慶嫂’,還記得不?”老太婆倒快人快語。

  “阿慶嫂......”秋生努力回憶着,“哦,哦,想起來了,我們當時一起演戲,你演阿慶嫂......”秋生終於想起了這老太婆是誰,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了一嘴殘缺不全的牙齒。

  秋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又被人叫“桃癲子”,又被人叫“婦女隊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說起這二個外號,個個都有來歷。

  佘湖山是南嶽七十二峰之一。山腳有一條叫蒸水河的小河,河不寬,河水清澈見底,終年水流不斷。河兩岸綠樹成蔭,奇花異草綴滿河堤。田野里稻花飄香,瓜果滿枝。小河源於邵東縣和祁陽縣交界處的群山,最終匯入湘江。

  小河的左岸——佘湖山的對面,有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山村。山村裡住着百十來戶人家,世代靠種田為生,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棲、與世無爭的日子。也許是承受了湖湘靈氣,這一年,小村出了一個大學生,而且是就讀清華。這個小夥子叫秋生。當時村子里着實熱鬧了一陣子。大夥都說是秋生祖上顯靈,秋生祖上葬了塊風水寶地。

  幾年後,秋生又回到了村子,不過人已完全變了個樣。頭髮整整齊齊往後梳着,還抹了油,烏黑髮亮;脖子微微往左歪,頭往上仰,嘴巴緊閉,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上身穿一件灰白色的老式中山裝,上衣口袋插着一支英雄牌鋼筆;走路的時候把雙手背在後面,一搖一擺地走。回家那天,他父母像接待遠來的貴賓一樣,煮了荷包蛋。吃飯的時候,村子里一大群孩子圍着看熱鬧,一個小女孩說:“快來看,大哥哥呷飯了。”他馬上放下筷子,望着那小女孩,一本正經地說:“不能說‘呷飯’,要說‘吃飯’,請講普通話。”

  秋生剛回家那陣子,也不去隊上出工,生產隊長摸不准他的來頭,不敢得罪他。秋生每天閑在家裡,就當起了孩子王;每天帶着一大幫孩子,教他們說“應該你死”,說“八格牙魯”“米西米西”。那些孩子學不會,秋生就一遍又一遍的教,教了大半天,還是學不會,秋生就急了,揚起眉毛,用手指着那些孩子罵:“你們這些桃木腦袋,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孩子們聽不懂,可意識到秋生在罵他們,一個年紀稍大的孩子就回敬道:“什麼桃木腦袋,你才是桃癲子呢!”那些孩子一聽,個個拍手叫好。秋生被弄得哭笑不得,把食指和中指彎曲起來,揚在空中,做勢要打:“你們這些沒家教的,吃一‘栗顆子’,我打!”孩子們一見,“轟”的一聲,四散而逃,一邊逃一邊還回過頭來喊:“桃癲子,桃癲子!”

  “桃癲子”這個外號就是這樣叫出來的。開始還只在孩子們之間叫,漸漸的,大人們也開始叫了。

  說起秋生的學歷,當時方圓幾十里都無人可及。他成了當地有名的文人,就可以不幹體力活。每天記記工分,算算帳,寫寫標語,或為人寫對聯什麼的,日子過得倒也愜意。

  這天大隊召開群眾大會。大隊幹部喊了一通口號之後,秋生倒背着雙手搖搖擺擺地走上台來。他往台上一站,先環視了一下會場,然後揮一下手,清清嗓子,說開了:“同志們,今天向大家報告一件事。我是縣長......”說到這,秋生停住了,仰頭望着天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台下一陣騷動,“啊,他是縣長,他說他是縣長!”

  停了一會,秋生接著說:“派來的!”

  這下台下的人們聽明白了:他是縣長派來的。

  秋生又接着往下說:“專搞婦女......”說到這秋生又停住了,眼睛望着台下。

  “啊!”這次台下的騷動更厲害了,一些婦女還發出了尖叫。

  秋生接着又說了三個字:“工作的......”

  當台下的人還一愣一愣的時候,秋生嘴裡又蹦出了四個字:“婦女專干。”

  原來是上級派他來大隊搞婦女工作。這個秋生,把一句完整的話分成一段一段地說,害大夥虛驚了好幾次。一些男子就沖台上喊:“什麼婦女專干啊,不就是個婦女隊長嘛。”

  從此,秋生這個“婦女隊長”的外號又傳開了。

  秋生的生活就這樣充滿小幽默,而又平平靜靜地過着。如果不是因為陳二狗,秋生這一輩子也許會兒孫滿堂,幸福美滿。

  秋生結婚了。新娘子是方圓幾十里最美的桃花。當時桃花和那個外號叫“阿慶嫂”的姑娘都是大隊業餘文藝隊的台柱子,號稱勝利大隊兩枝花。

  那個時候擇偶對象最重要的是階級成份和“顏色”。秋生是貧下中農出身,又是“又紅又專”的大學生。桃花和他結婚那當真是郎才女貌、佳人配才子。這樁婚姻在當時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就像當年秋生上大學一樣。

  嫁過來的時候,桃花穿一件白色襯衣,草綠色軍褲。我記得余秋雨說過:“漂亮是一種遮蓋不住的能量,再遠再隔,也能立即感受到。

  ”桃花很美,不管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她的美都能顯露出來。桃花當時隨意把襯衣系在褲子里,那種裝束,英姿颯爽,又不失嫵媚性感。單說那一根系褲子的帆布皮帶,就引起好多小姑娘大媳婦的羨慕和模仿。當時農村的女子都是肥衣大褲,用布條系褲子,誰也不敢把衣服系褲子里,讓花花綠綠的布條在腰上招搖。

  桃花人長得俏,歌也唱得好。她的歌聲婉轉,柔和,像一隻百靈鳥。沒事的時候,秋生吹笛子,她唱歌,倆人一唱一和,場面又溫馨又幸福。桃花還有一個特點:勤快。秋生一身書卷氣,平時只動嘴,不動手,家裡的事都是桃花和父母做。秋生規定:灶台上不能有一根草,飯桌上不能有一絲灰。桃花都做到了。

  在村裡, 有一個人一直對桃花垂涎欲滴;明裡暗裡,他那一雙色眼總是在桃花身上溜來溜去。這人就是陳二狗——當時的大隊支部書記。大隊書記是一方的土皇帝,在那個年頭,想玩一個女人,誰也不敢吱聲不敢不從。陳二狗和秋生從小一起長大,年齡差不多,按輩份他得喊秋生叫叔。

  晚上,月光如水,涼風習習。桃花帶着業餘文藝隊的姑娘媳婦們在村裡的公共堂屋裡練唱歌。陳二狗的家就在堂屋旁,他躺在床上,聽着隔壁的歌聲、歡笑聲,輾轉難眠。尤其是桃花迷人的聲音,攪得他口乾舌燥。他滿腦子都是桃花豐滿的胸脯,身體的某個部位無恥的膨脹着。他重重地翻了個身,把床板壓得“吱吱”作響,嘴裡嘀咕着:“女人啊,他媽的女人......”

  第二天傍晚,父母在屋裡忙着飯菜;秋生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吹笛子,等着桃花回家。桃花下午收工后挑了一擔穀子去大隊機房碾。

  天很黑了,桃花還沒回家,父母催秋生去接一下。大隊機房離家也不到二里路,桃花去了很久,這個時候應該回來了,秋生坐不住了。他在家裡拿了個電筒,一路尋去。

  夏夜,星月無光,只有螢火蟲提着燈籠到處亂飛。到蒸水河邊時,只見河岸上有一擔碾好的米。那籮筐秋生認識,正是自家的。可不見桃花,人呢?哪去了?

  四周靜悄悄的,一片無盡的黑暗,只有蒸水河水面泛着幽暗的光。

  秋生用手電筒在河岸和路兩旁亂照。不遠處有一段人工建的河堤,堤下是一片沙灘,沙灘上長滿了野草。秋生走到堤上,用手電往下一照,只見沙灘上有兩個白花花的肉團疊在一直,上面那個肉團還在動。見手電光照到,上面那個肉團往旁邊一滾,拿起地上的衣服就跑。

  秋生叫了一聲:“桃花!”

  下面那個肉團似乎剛想起身,聽到喊聲,身子又倒了下去。

  秋生走到堤下,見桃花半倚在河堤上,頭髮蓬亂,臉上流着淚水,襯衫被撕破了,內衣掀到了脖子上,褲子在腳脖子處。秋生見了,氣得身子發抖,說不出話來。良久,他一巴掌打過去,嘴裡罵著:“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

  在鄉下,像這種的事,一旦暴露了,那就是天大的事。

  第二天,桃花跳了蒸水河。桃花的娘家人來找麻煩,說是秋生逼死了桃花。秋生沒有了往日的洒脫,跪倒在岳父岳母的面前,也不分辯,一個勁地打自己嘴巴,說:“我不是人,是我害死了桃花.....”最後還寫了悔過書。

  可真正害死桃花的人卻沒惹多大的麻煩。按當時鄉下人的說法,這事是個“朦朧月光”。秋生當時沒看清逃跑的人是誰,事後氣昏了頭也沒問桃花是怎麼回事,只是在桃花的哭罵聲里偶爾聽到有“陳二狗”“畜生”這兩個詞。大家隱隱約約知道是陳二狗乾的,可到底是不是?是通姦?還是強姦?已經死無對證,也沒有人來調查。因為當時陳二狗的叔叔在縣裡當書記,他又是大隊書記,誰也不敢惹他。不過聽說陳二狗後來還是受了一頓批評。

  經此一事,秋生好像變了個人。再也不會教人講普通話,再也不會在小孩面前炫耀“應該你死”,甚至再也不給別人寫對聯了。走路也不會倒背着雙手,而是把雙手垂着,頭低着。

  過了不久,他父母又相繼離世,秋生就徹徹底底成了個“孤家寡人”。

  秋生成了“孤家寡人”后,生活就清貧了。他有些事不會做,有些事又做不好;雖然後來改革開放了,可他腦子裡似乎被當年那些書和事塞滿了,一點也不活絡了。他艱難地活着,比鄉下人還“鄉下人”了。

  秋生是秋天出生的。秋天是個落葉紛飛的季節,離寒冬也只隔了一個門坎;所以秋生孤獨、貧苦也就不足為奇了。

  秋生沒有再娶,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

  十年前,他收養了一條流浪狗。

  那是一條黃色的狗,秋生給它取名叫“老黃”。“老黃”是條聰明的狗,而且還很乖。秋生帶它出去挖紅薯,秋生挖一個,它就跑過去,用嘴咬着,屁顛屁顛地送到一個地方集中起來。有時秋生出去幹活,它就在家裡看家;那些豬啊,雞啊,鴨啊,都由它負責看管,從無差錯。有月亮的晚上,秋生搬條凳子,坐到院子里吹笛子,“老黃”就是他忠實的聽眾,聽到動情處,“老黃”還會對着他“汪汪”地和上幾聲。時間長了,“老黃”甚至能通過秋生的語言、行為判斷出秋生的心思。秋生故意把腳上的鞋子脫了,丟到遠處,喊一聲“老黃”,“老黃”就會馬上跑過去,把鞋子叼回來。秋生常說:狗比人好,狗比人忠誠,比人可靠。

  一人一狗就這樣相依為命,直到現在。

  卻說秋生帶着他的“老黃”挑了一擔自家種的辣椒到鎮上去賣。雖說是一擔,但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斤。

  秋生在鎮子的東頭下了車,他不敢進鎮子里去賣。因為那些管理人員發現了要收錢。一擔菜賣不了幾個錢,被他們“搶”去了十幾元實在讓人心痛。

  秋生把畚箕擺在馬路邊的大樹下。“老黃”也老老實實坐在大樹底下,吐着舌頭,東張西望。

  不一會,又有一些人把菜擺到了馬路邊上,買菜的也陸陸續續來了。來買菜的是一些小販和路過的行人,他們知道在這裡賣菜的都是些鄉下人,不是做生意的。

  一個衣着時髦的年輕女子東瞧西看,很快相中了秋生的辣椒。這也難怪,秋生的辣椒又鮮又嫩,個個一樣。

  “這辣椒怎麼賣?”年輕女子看着秋生問。

  “五元一斤。”秋生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掌晃了晃。

  “這麼貴啊!少點?”

  “少一分也不賣!”

  “喲,你這辣椒又不新鮮,又不好,四元怎麼樣?”

  “四元?四元你穿新衣服再來!”秋生滿臉的不屑。

  “新衣服?”年輕女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時髦的衣服,心裡嘀咕着:難道我身上這衣服不是新的嗎?

  見年輕女子不明白意思,秋生臉上的不屑中又多了份得意。

  旁邊一個中年婦女見狀忙喊:“美女,來看看我的辣椒,我少一點給你。”

  這中年婦女的辣椒一看就知道不是新摘的。年輕女子看了似乎不太中意。中年婦女趕緊說:“我算你四元一斤怎樣?”

  年輕女子見有利可圖,加之實在不明白秋生的“新衣服”是什麼意思,心中惱怒,就和中年婦女成交了。稱秤的時候,中年婦女用小指悄悄地壓着秤桿的前部。

  後來又來了幾個人,秋生就是一口價,所以看的人多,買的人沒有。看來他真不是個做生意的料,一根筋,不懂得變通。

  看看時間不早了,太陽還是沒出來,天氣卻越來越熱,人一動不動地站着,汗也會不停地冒出來。

  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走了過來。男人穿着樸素,一雙眼睛卻滴溜溜轉得非常靈活。男人圍着馬路邊這些菜轉了幾圈,最後在秋生的畚箕邊站定。他望了一眼秋生,說:“老哥,這辣椒是你的吧?”

  秋生答應了一聲,提起衣服下擺擦了一下面上的汗。

  “多少錢一斤?”

  “五元,少一分都不賣!”

  “哦!”男人怔了一下,沒作聲,從口袋裡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秋生,秋生搖搖手,說:“沒學會。”

  男人自己點上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對秋生說:“老哥,你這辣椒不錯,我看了一下,擺在這裡的這些菜都比不上你的辣椒。”

  “老弟說對了,我這辣椒都是自家種的,吃不完才挑到鎮上賣。早晨才摘的,老弟眼光不錯啊!”見有人誇自己的辣椒,秋生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過......”男人望着秋生,面上露出一副為難的模樣,“我帶的錢恐怕不夠,我想把你的辣椒都買下。”

  “這要多少錢啊!才三十來斤,一百多元。”

  “我看看有多少錢。”男人說著,從洗得發白的西裝短褲袋裡摸出了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最後露出了一疊錢,有十元的,有五元的,有一元的。男人數了數,說:“一共一百零一元。唉,我不還你的價,有多少錢你給我稱多少辣椒吧。”

  秋生是個服軟不服硬的人,當下和男人一起稱了一下辣椒,共二十八斤。秋生閉着眼想了會,說:“這樣吧,我算了一下,二十八斤辣椒,你一百零一元錢,算你三元六一斤,我還補你二角錢。”

  男人一聽,大喜過望,說:“老哥,你真是個爽快人,二角錢就別補了。”男人把錢給了秋生,拿出個大纖維袋,把辣椒都倒進了袋子里。

  秋生接了錢,同樣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裡面也有一些面值不等的錢。秋生把紙包放到眼皮底下,在裡面找出了一張二角的,再把男人給的錢放進紙包,一層層包好。秋生把手裡的二角錢 遞給男人,一邊說:“老弟,我看你也是個實在人,誰都有個手頭緊的時候。我的辣椒是自己種的,又沒花成本,錢算什麼啊,只要心裡舒坦。賣給你,值!”

  男人不接那二角錢,秋生硬要給,兩人就拉扯起來。拉扯中,男人身上掉下了一個皮夾,幾張紅紅的百元鈔露出了一半。“老黃”以為有人欺負秋生,站起身衝著男人“汪汪”露出了尖利的牙齒。男人慌了,忙拾起皮夾,提起纖維袋就走。

  秋生眼睛不好,沒看見男人掉出來的皮夾里的百元鈔, 忙喝住“老黃”,兀自對着男人的背影說:“沒見過這麼大方這麼實在的人。這人也真是個性急的人,二角錢都不要了。”

  賣了辣椒,秋生帶着“老黃”在街上轉了一圈,買了些 日常用品,放在口袋裡的紙包打開了好幾次,一百元也就所剩無幾了。

  天氣熱得出奇。“老黃”口吐舌頭,見到路邊有一點水漬,就跑過去舔幾下。秋生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汗, 抬頭看了一下天。天空中,一團團小山一樣的烏雲正慢慢往頭頂聚集。按以往經驗,天這麼熱,又有這麼多烏雲,一場暴雨馬上就會來。秋生牽了“老黃”準備回家。

  秋生牽着“老黃”在馬路邊等“慢慢游”。這時,一個穿着講究的、滿面紅光、又矮又胖的老頭走到了秋生身邊,用手拍了一下秋生的肩膀,說:“桃癲子,在等車回家啊?”

  秋生回頭一看,原來是陳二狗。

  陳二狗早些年從村支書的位置上退了下來,由他的兒子陳再發接了班。都說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可在 勝利村這一畝三分地里,書記的位置轉來轉去最後還是得落在陳家。原因很簡單,以前他的叔叔是縣委書記,現在他的侄子是副縣長。經過了那麼長時間的財富積累,退了休的陳二狗每天只管釣釣魚,打打牌,或溜溜街,生活過得有滋有味,長得是心寬體胖,肥頭大耳。

  幾十年過去了,秋生和陳二狗都已年邁,恩怨早就淡了。 只是秋生過着半隱住生活,平時和陳二狗很少交流。

  秋生回頭見是陳二狗,就客氣了一句:“原來是陳書記,你也在鎮上啊! ”

  陳二狗說:“是啊,在家裡悶得慌,就到鎮上來散散心,你這是回家啊?。”

  “是啊。”

  “回去幹嘛, 走,陪我喝兩杯去。”

  長這麼大,陳二狗從沒請秋生喝過酒,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了。秋生抬頭看了一下天,說:“不去了,看樣子馬上會下大雨,下次吧,多謝陳書記美意。”

  “下雨怕什麼,不是有房子罩着!現在是吃飯的時候了,走......”陳二狗說完,不由分說,把秋生拖進了路邊的一個小餐館。

  幾杯老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

  陳二狗說:“桃......秋生叔,這輩子你也過得夠苦的了,你有那麼好的學問,可有什麼用?當不得飯吃啊!人啊,就是一個命。侄子不是不想幫你,侄子也有難處啊!像你吃低保的事,我催了再發好幾次,我自己還親自到鎮里找了鎮長几次,可人家就是不答應,說你不夠條件。”

  這個陳二狗雖然退休了,可他在村裡說話還和他當書記的兒子一樣管用 。

  秋生聞言,“啊”了一聲,怔了好一會,說:“陳......二狗,我知道你們為難,想我桃癲子幾時給政府添過麻煩啊,可......”秋生一邊說一邊拿筷子在菜盤裡夾着,可老是夾不着菜。

  陳二狗喝了一口酒,夾了一塊肉丟進嘴裡,接着又夾了一塊豆腐放進秋生面前的碗里。

  陳二狗吞下嘴裡的肉,說:“秋生叔,我知道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覺悟又高,哥今天就是想和你商量個事。”

  秋生說:“哪裡......二狗有事就說,只要我能辦到。”

  陳二狗放下筷子,望着秋生說:“秋生叔,是這麼回事:今年村裡有幾個低保名額,本來,給你報了一個,可問題來了,劉家村的劉老爹也想吃低保。你是知道的,劉老爹的兒子在縣組織部當部長,為我們家鄉做了多大貢獻啊,我們總得有點回報吧?”

  “這個......那個......那是,那是。”秋生本來就迂腐,又愛幾句好話,前面被陳二狗用話套住,此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點頭。不過他的臉有點紅了,好像不勝酒力。

  陳二狗接著說: “所以我和再發商量了一下,其他幾個名額不能動,看來只能你讓一讓了。你放心,明年,明年無論如何,我一定幫你吃上低保。這事你千萬不要到外面去說。”

  “這......”

  陳二狗已經拍着胸脯對秋生說了多少個明年,秋生記不清了。可秋生死要面子的性格陳二狗卻清清楚楚記着。這下,秋生真的醉了,眼睛直了,嘴裡也講不出話了。

  陳二狗的酒肉真能醉人。

  倒是桌子底下的“老黃”清醒得很,才不會管什麼風度,大口大口地嚼着肉骨頭,魚骨頭,不亦樂乎。高興的時候還舔一下秋生的腳背。

  秋生迷迷糊糊坐上了“慢慢游”,陳二狗坐在他的旁邊,“老黃”乖巧得很,老老實實趴到了座位底下。

  這時,雨已經下起來了。銅錢大的雨鋪天蓋地地下着,地面騰起了一片雨霧,天地間灰濛濛一片。房屋不見了,樹木不見了,行人不見了,路也不見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雨。風也刮起來了。狂風挾着暴雨,一會東,一會西,像一匹脫羈的野馬。雨挾風威,風助雨勢,雨越下越大。雨聲也越來越大,如萬馬奔騰,如瀑布轟鳴。天地在發抖。不一會,地上的流水淌成了萬千條小河,馬路上的積水也漫過了腳背。

  這是一場積蓄已久的暴雨,一下子傾瀉下來,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都淹沒。

  “慢慢游”像一葉顛簸在驚濤駭浪里的小船,艱難地行駛着。

  車裡的人都驚恐地望着外面的雨,都被大雨嚇着了。大夥都說,活這麼大還從沒看見過這麼大的雨。

  終於到村部了,車裡的人一個接一個衝出了車廂。只短短數秒鐘,每個人身上的衣服從上到下都濕透了。“老黃”開始還不停地抖着身上的雨水,眼看不管用,也就不白費力氣,夾起了尾巴。

  反正一身都濕透了,不能久留。這雨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停,村部離家裡又不太遠,秋生和陳二狗又衝進了雨簾里。

  雨就像是有人用盆子一盆一盆往下傾倒,打在身上生痛,眼睛也睜不開。 天地間只有雨和雨聲。

  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汪洋,蒸水河也咆哮着,正快速往堤岸上漲。

  秋生緊緊牽着拴在“老黃”脖子上的繩子,(平時秋生不用繩子拴“老黃”。因為下暴雨,秋生怕它出意外,加之暴雨中秋生的眼睛更加看不清楚,“老黃”可以給秋生領路,所以才臨時拴的繩子。)深一腳淺一腳淌着水走着。陳二狗走在旁邊,一邊走一邊罵著娘。

  忽然,走在靠河邊的陳二狗驚呼一聲,人隨之往河中跌落下去,原來是路邊一塊地方在雨水的衝擊下崩塌了。就在這一剎那,旁邊的秋生右手下意識地一撈,剛好撈着了陳二狗的一隻手。與此同時,秋生的左手丟掉繩子撈住了岸邊的一棵大樹。

  如果不是秋生及時一撈,陳二狗就隨着洶湧的河水游湘江去了。

  陳二狗驚魂未定,站在齊腰深的水裡,一邊喊秋生抓牢,一邊試圖往岸上爬,可努力了幾次都沒成功。河岸都被雨水泡軟了,不論是手還是腳只要一用力碰上就會崩下一塊來。而且崩塌的河堤呈垂直狀態,人就像被關在“陷阱”里。腳下河水湍急,如果不是秋生死命抓着他,站都站不穩。

  而秋生,本來就人老力衰,一隻手抓陳二狗,一隻手抓樹,堅持了一會,漸漸感到不支。

  雨越下越大,河水也快速漲上來了,不久就到了陳二狗胸部。

  秋生已經精疲力盡,可他仍然不放手。由於極度用力,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乾瘦、像雞爪一樣的手指緊摳着樹榦,手背上的血管和肌腱暴起,彷彿要從皮膚底下掙出來;指關節發白,指尖滲出了血跡。

  雨無情地傾瀉着,河水無情地飛漲着。秋生腳下的泥土也開始鬆動,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

  現在秋生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鬆手,陳二狗被水沖走;二是等到自己力氣耗盡,兩個人一起被水沖走。

  秋生已無力支撐,陳二狗已竭斯底里,危險越來越近。

  “老黃”一直在旁邊注視着,急得團團轉。它是一隻通靈性的狗,知道秋生快不行了,預感到危險在迫近。

  千鈞一髮,生死一線......

  忽然,“老黃”拖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繩子圍着秋生抓住的那棵大樹繞起了圈子。它想把繩子的一頭纏繞在樹榦上。可地面上的流水太大,一次次把接近樹身的繩子沖開了。

  “老黃”像瘋了一樣,急速地圍着樹轉了起來。繩子終於纏在了樹榦上,一圈,二圈......

  “老黃”像一隻餓狼,一口咬住了秋生的腰帶。就在那一刻,秋生腳下的泥土崩塌了,秋生的手也無力地鬆開了樹榦。

  秋生掉進了淹到胸部的急流里。“老黃”死死地咬着他的腰帶完全淹沒在河水裡。拴住“老黃”的繩子緊繃著,一頭纏在樹上,一頭勒着“老黃”的脖子。

  就在秋生掉進水裡的那一刻,陳二狗一隻手抓住了拴狗的繩子,一隻手在秋生的肩上一按,把秋生按在了水裡,借勢一用力,腳踏上了秋生的肩頭,接着雙手抓住繩子,雙腳一蹬,爬上了岸。

  秋生被陳二狗按進了水裡,一會又站了起來。他沒有用手去抓繩子,而是雙手抱着水裡的“老黃”,想把他拽出水面。可“老黃”的牙齒好像“焊”在了他的腰帶上。

  電閃雷鳴, 大雨傾盆。河水在洶湧,呼號......

  第二天,善良的人們在相互傳遞着一個信息:昨天暴雨中,一位老人和二條狗在河邊遇到了塌方,都掉進了河裡。結果老人和一條狗被大水沖走,另一條狗爬上了岸。

  可不久,電視中出現了新聞:“各位觀眾,昨天我省遇到了百年難遇的暴雨。在XX市XX村,村裡的老書記和一位孤寡老人還有一條狗冒雨趕路,結果在河邊遇到塌方,掉落河中。危急時刻,老書記不顧生命危險救起了孤寡老人,遺憾的是,那條狗被大水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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