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涼（鄉村筆記小說系列）

　　沖涼（鄉村筆記小說系列）

　　作者施澤會

　　李大爺的兒子媳婦要從深圳回家過年了。老伴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的。

　　冬天的陽光在中午的時候才有一點暖和，山風還是在不停地吹，一些樹木的葉子已經落光了。老伴在太陽底下，用一根竹竿晾曬李大爺灌的香腸，總共有100多斤，顏色金黃金黃的，風一吹香味撲鼻。兒子早就在電話里給父親說了，讓父親在家裡自己灌香腸，不要去市場買豬肉，現在的瘦肉精豬肉多得很，吃了對身體有害。父親在電話里答應，要得要得，我們自己喂的豬，有200多斤，我把瘦肉都用來灌了香腸了。我們的豬沒有喂一顆飼料，喂的是青菜紅苕玉米等，你們大放心的小放心。

　　李大爺坐在藤椅上抽悶煙。望着老伴一節一節的把香腸梳理好，心裡就不是滋味。我們自己吃得了好多喲，你那麼手忙腳亂的。

　　老頭子，你懂啥子？人家深圳姑娘第一回到我們重慶農村來，不知道習慣不習慣？你自己不動手，坐在那裡還說七說八的。

　　兒子是高考考上深圳大學的。四年大學本科畢業，通過自己的能力在深圳的行政單位謀到一個職位。媳婦是本地人，也是一名大學生，在兒子一個單位上工作。兒子的個子很高，有一米八三，英俊，瀟洒。至於媳婦是怎麼看上兒子的，兒子在電話里沒有說，母親也不好過問。

　　時間到了陰曆臘月二十七了。兒子打電話給父親，爸爸我們已經到重慶江北機場了。重慶還在下雨。我們租了一輛奧迪車，正往家裡趕。母親說，兒子，我早就把夜飯做好了，就是等你們回來吃夜飯。兒子說，你們先吃吧，不要等我們，現在還在下雨，路不好走，可能會晚到。

　　舒清說，李強，我說不回來，你一定要回來，你看看你們重慶的天氣，哪有深圳好呀，深圳陽光燦爛，什麼都是乾乾淨淨的。你看看這些公路，泥土多得很，怎麼走呢？李強說，我五年都沒有回家過春節，我父母不說，村裡的人都會說，說我忘了根了，不是父母辛苦把我拉扯大，我也不會有今天這個成績，哪裡有能力在深圳買房子？再說，醜媳婦早晚也要見公婆的。舒清說，我丑嗎？你妹妹有我漂亮嗎？李強說，開玩笑的，開玩笑的，你是大美人，我的大美人。他們在談話中，一個多小時就到了老家。下車時，舒清把皮包打開，順手拿了五張人民幣給司機，然後說，不要找了。司機還給了張名片給舒清。然後說歡迎小姐下次再光臨本車，我將繼續為你們服務。鄉村的電燈已經亮了，周圍的山擋住了城市的喧囂。

　　舒清提着行李，一腳踩在泥巴里，心裡的那個埋怨無法訴說。李大爺趕緊去提行李，舒清藉助電燈看了公公兩眼，公公沒有注意。在舒清心裡公公真的是老實巴交的山村農民。李強把舒清領進屋裡，看了看房間，房間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牆壁上還貼了許多報紙。母親說，強兒和閨女吃飯吧，走了這麼遠的路肚子一定鬧革命了。李強說知道了媽。

　　母親把飯桌擦了又擦，飯桌光亮乾淨，舀了兩碗紅苕稀飯在桌子上。李強說，舒清吃吧，媽媽煮的紅苕稀飯特香。舒清用鼻子聞聞真的很香，由於坐車的確肚子很餓了，她幾下就把一碗紅苕稀飯吃完了，還想吃第二碗。母親說，閨女我給你舀。舒清說，媽媽我自己舀。母親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終於聽到兒媳婦親口叫她媽媽了。

　　吃過晚飯已經是10點鐘了。舒清對着李強的耳朵說，強，我要衝涼。母親不知道舒清說什麼話。問李強，強兒，閨女要做啥子？媽媽，舒清要洗澡，她們說的沖涼就是我們說的洗澡。母親說，洗澡就是洗澡嘛，什麼沖涼不沖涼的，沒有聽說過。李大爺插話，你這個老太婆，你不看看電視里，人家說的是廣東白話，沖涼就是洗澡。叫你多看電視呢，你不聽。

　　母親把煮豬食的大鐵鍋，洗了一次又洗二次三次，然後舀了一大鍋冷水。打開鼓風機嗡嗡嗡的吹起來，灶膛里的火苗直往外冒。10分鐘左右，洗澡水就好了。母親用一個大木桶裝滿，給舒清提到豬圈屋旁的一個小間里，拉亮電燈，叫舒清去洗澡。舒清拿好睡衣，把木門哐的一聲關上。找了半天掛衣服的地方才找到兩顆釘子把衣服掛上。她的周圍都是臭氣熏天的畜生味道，一股股氣味直往鼻子里鑽。由於她身上散發出許多迷人的香水味，惹得隔壁的豬咣咣咣的直叫，豬圈旁邊的雞籠里的雞也在咯咯噠，咯咯噠……叫過不停，右邊的牛兒也開始叫起來，昂昂昂，昂昂昂……長聲大叫。屋外的狗聽見很多叫聲，也開始汪汪汪……汪汪汪的直叫，這些畜生的叫聲把舒清的耳朵都叫聾了。除了小間的燈光昏暗之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舒清剛洗到一半，一隻貓從小間房子上喵喵喵直叫幾聲逃走了。舒清“啊”的一聲衝出了洗澡房，幾乎是赤身裸體。迅速跑到母親給他們準備的房間，一下子用被子把頭和身子全部蓋住，傷傷心心地哭起來。她半夜裡還聽見老鼠悉悉索索的叫聲，簡直聽了有點后怕。

　　李強說，這些畜生的叫聲你都怕？你不是說膽子很大嗎？這個叫聲就把你嚇着了？她不說話，只是抽抽的哭。李強只好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半夜裡，舒清說，她的全身發癢，讓李強給她抓癢，彷彿有千萬條蟲子在她身上爬，真的很難受，她突然坐起來說，李強我要回深圳，你們家裡我實在呆不下去了。

　　半夜深更的，你要回深圳？簡直瘋了，我們還沒有過年呢？你叫我在父母面前怎麼說？村裡人也會看我的笑話。你的身體不適應，也許是沾了草氣會這樣，過兩天就好了。舒清說，過兩天我怕要死到你家裡。李強聽了這句話心裡在流血，難道只有城裡的人才是上帝，才是人？你們不知道農村人的辛苦。你們生下來就是命好？李強只是在心裡想，嘴裡沒有說出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舒清要收拾行李，把昨天夜裡司機給她的名片拿出來準備打電話。李強一手把她的名片就收了。李強說要走也等到過完年再走。

　　村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到李大爺家裡來看熱鬧。都想看看深圳媳婦是什麼樣子。李強大伯大嬸，大哥大嫂小妹小弟不停地叫。李強給大家發煙又給大家發糖。舒清坐在凳子上不說話。李強說，舒清不好意思，她坐車有點感冒，請大家諒解。

　　在李強的再三挽留下，舒清還是留了下來。在第二晚上舒清沖涼的時候，李強專門在木門外面站崗，如果聽到豬叫雞鴨叫牛叫狗叫貓叫，李強就出聲音給它們打招呼，它們自然就不叫了。你說怪不怪，李強走了四五年了，家裡的畜生還能聽得出來是李強的聲音。舒清在夜裡睡覺的時候擦了一些自備的活絡油，身體就沒有第一夜那麼發癢了。半夜裡舒清想和李強親熱，李強感到彷彿力不從心了。

　　終於熬過了春節。正月初五，舒清說，爸爸媽媽，我們要走了，單位要上班了，感謝你們這麼熱情照顧我們，我真的不好意思，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母親說，閨女，你在我們家裡肯定不習慣，我知道你們城裡人愛乾淨，其實，你們睡的床鋪都是新的，被子是我今年剛添置的，沒有什麼問題呀！你這幾夜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身體都瘦了，我心裡都不好受。回去替我給你父母問聲好，歡迎他們到我們家裡來玩，只要不嫌棄鄉下人，隨時歡迎親家親家母來玩。我們家裡都是綠色食品。

　　舒清的臉上像火一樣在燒，自己不知道說什麼好。李強把出租車司機叫來了，他們坐上車，村裡的男女老少都來歡送，還有之前和李強一起讀高中的本村女同學劉會也來歡送他們。劉會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她只是想看看李強，因為有五年時間沒有看到李強了。劉會的眼淚流了出來，李強在車裡注意到了劉會，舒清也沒有問李強，李強只是向劉會久久揮手，始終揮不掉他們在一起讀書，割草，唱歌的往事。出租車在一片歡笑聲中離開了村莊，向著重慶方向奔馳而去……

　　李強回到深圳之後，舒清說，強，今年春節我再也不想回到你的故鄉過年了。不說別的連一個沖涼的地方都沒有，你讓我怎麼睡覺，怎麼生活？我不生一場大病才怪。李強不說話，心裡特難受。

　　時間過去了一年，李大爺給兒子打電話，我們家裡正在搞新農村建設了。我們家的房子已經修建好了，專門有廚房，卧室，衛生間，客廳，和城裡的樓房是一樣的。家裡燒的是天然氣，吃的是自來水。我按裝了熱水器，兒子媳婦，你們回家沖涼不用愁了。今年一定回家過年。我還給你們買了電腦，按了網線，我知道你們回來沒有耍的心裡毛焦火辣的。

　　李強說，爸爸，我們知道了。讓母親來聽電話。母親說，強兒，你要說啥子？李強說，我說我們今年不回來過年了，舒清她……，強兒，你說呀，舒清她做啥子？我都沒有搞醒豁呢，是不是我閨女有喜了？我要抱孫子了，哈哈，我要抱孫子了，電話那頭的母親高興得直叫了起來。老頭子你不知道呀，我們要抱孫子了，我們要抱孫子了……這個聲音在新屋裡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