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讀感隨記（12）

　　惡人也有真眼淚。李瓶兒死了，西門慶不顧道士告誡，不顧死人血污，“奔到前邊”大放哭聲，妻妾相勸全無作用，反遭其罵。一夜沒睡，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着李瓶兒的屍首，由不得放聲哭叫，以至從李斷氣到第二天晌午他茶水還沒有嘗着。相形之下，他前些時死了寶貝兒子也未曾這麼悲痛，可見對李瓶兒之情既真也深。

　　作者一改歷來寫壞人的慣例，既寫其淫，也寫其濟友（如幫助常侍節置房、舉業）之善，李死後，又寫他待妾之真和悔痛。人物思想性格都是全方位的表現，這是如實反映生活的表現，也是對我國小說寫作的開創性貢獻。

　　六十回大寫西門慶為李瓶兒治喪。他重金請來韓畫師為李瓶兒傳真[畫像]，又請原侍奉過真宗皇帝的名士杜中書為其題旌，要稱李為“荊婦”“恭人”，又強令女婿陳敬濟作孝子，大設僧道，大舉喪儀。官場同僚，親戚街坊都來祭弔。西門慶念李之情雖因接待賓客而沖淡，家中也請來了粉頭優俳演唱待客，西門慶陪坐中時而也一笑，然而當聽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心中感觸，止不住落淚。而潘金蓮對此一是不解，二是氣惱，其心可謂妒極也。

　　六十五回繼續寫西門慶為李瓶兒治喪，特別是“四七”之後的出殯，規模宏大，禮節繁縟。是日，西從周守備處“討來五十名巡邏軍士，帶弓騎馬”前來排用，衙門又來二十名排軍打路，官員士夫親朋好友“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欞柩由六十四人上杠，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辰時起靈，到巳時方下葬掩土……

　　由此看來，西門慶待李其情可謂真也，然也是人情權勢所至。李已入土，靈已安放，西門慶“不忍遽舍，晚上還來李瓶兒房裡，要伴靈宿夜”，他見影傷心，“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大哭不止，就在靈前“對面炕上搭鋪……長吁短嘆，思念佳人”，作者嘆惋道：“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其情也算深矣。

　　然而就在這伴靈的夜晚，他竟與有意調情的奶娘如意兒“拉拉扯扯”上了。這固然是西門慶之本性使然，也確是這個一心想上爬的奶娘的挑逗。在那樣的時代，女人——特別是身處下層的女人——想要翻身，除了向有錢有勢的男人——也不管他有了好多兒妻妾，也不計較他有多麼淫惡——獻上自己的聲色胴體和靈肉之外，也實在別無良法。因此對這個如意兒也就不能以“淫”語之，來旺之妻、韓夥計的王六兒，還有李桂姐鄭月兒以及各妾的一些被他收用了的丫環等等，均不能簡單地辱之以“淫蕩”“風騷”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