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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天山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行走於新疆,時時有一種邊走邊唱的衝動,這片遼闊、雄渾、大氣磅礴的土地,象一本怎麼也翻不完的畫冊:歡樂的、嫵媚的、蒼涼的、壯闊的……,一頁一頁撩動心弦。風情萬種的新疆讓人陷入一種不能自已的痴迷,雖然我們不是酷驢一派,那夢幻西域的神秘誘惑,已讓我們無法停住行走的腳步。

  初秋,我們一行來到伊犁。立於南郊的伊犁河橋頭,看伊犁河水緩緩西去,初升的太陽照在河面閃動着粼粼波光。遠處山影綽約,主人說那就是著名的烏孫山。我想起青年時代唱過的一首歌,我知道那裡是錫伯人的故鄉。

  我們與主人留影告別,計劃原路返回烏魯木齊。無意間主人說起一條國防線,由南向北跨過天山可到烏市,一路風光絕佳,不過得翻越兩座冰大坂。打開地圖,一條黃線在天山崇嶺之中劃了一個半弧,連起伊寧與烏魯木齊。我們一時熱望燃起,掉頭撲向茫茫天山深處。

  途中,我想起驢友的一句口號:“不走尋常路,只愛陌生人”。原來這份驢派情懷一直悄悄藏在每個人的血管里。

  順着伊犁河谷溯流而東,是一條迷人的天然畫廊。河流開闊而平坦,水漫草灘,林木茂密,水草叢生。對岸是富饒的河谷平原,我們行走的岸側偎依着緩緩山樑,山坡牧場象巨大的調色板,大塊大塊的青黃塗抹着綿綿風景長軸。到過新疆的人都知道一句話:“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國之大”。而這句話的下半段是“不到伊犁不知道新疆之美”。走在這大自然的畫廊,欣賞着山水長卷的秋色,真有一種醉人的感受。

  離開伊犁州府二百多公里,路邊便是有“中國最美草原”之稱的那拉提草原。

  那拉提的意思是太陽初升的地方,是世界上四大高山河穀草原之一。那拉提號稱“空中草原”,青色的牧場一山連着一山,遼遠無際,天邊一抹雪山為牧場更添了一份韻味。我站上一處高地,眼前一亮:連天碧草鋪滿山巒,草地上紅黃藍紫各色小花隨風搖曳,山坡上溝谷中莽莽蒼蒼的塔松、挺立的白樺矗起一道別樣的風景,一頂頂白色的氈房象鑲在草原上的銀鑽,給人一種詩畫般印象。牧場上羊群、牛群和馳名華夏的伊犁馬三三兩兩自由自在地編織着隨性和悠閑。

  我想起了騰格爾那首有名的歌:《天堂》。

  藍天、白雲、草原、氈房、羊群、奔馬……“這是我的家,我的天堂。”

  那拉提正是一首天堂讚歌。

  我融入牧場畫境,又從畫境走出。走進一條河道,河灘上一片胡楊林。

  這裡是生命的聖地。

  林子不大,一棵棵粗壯遒勁的胡楊,通體褐色,形態各異,有的直立挺拔,有的樹榦斜仆,有的身軀已經佝僂匍伏於地,但是不管它們呈什麼形態,每棵樹都是虯曲蒼勁,錚錚鐵骨,彷彿凝聚着一股飽經滄桑、不墜青雲的精氣神,顯示出一種生命的韌勁。

  胡楊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樹木,在維吾爾語中,胡楊被稱為“托克拉克”,意為最美麗的樹木。因為這種獨特的落葉喬木有一種傳說,胡楊樹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爛。三千年不朽,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一首無法不讓人感動的生命之歌。

  我徜徉於林中,一棵一棵端詳着它們那突兀倔強的身軀,撫摸着被風砂磨礪已通體皺裂的樹身,像似聽着胡楊百世滄桑的訴說,細細體悟着胡楊個性中那內在的堅忍。

  我曾看過胡楊樹的圖片,滿樹金黃,讓人產生一種為之嚮往的生命之美。或許,眼前這片胡楊是又一個品種,或許還沒有到最好的季節。等到滿樹金黃之時,生命便又開啟另一個輪迴,默默無聲中綻放出獨有的輝煌和美麗。

  我懷着一份虔誠,沉浸在對胡楊的頂禮膜拜之中,接受着生命之美的洗禮。

  告別胡楊林,在通往鞏乃斯草原的路口,我們折身向北,踏上了翻越天山的旅程。

  天山腳下是林茂草豐的牧場,山谷里冰雪消融的河流湍急清冽,河水一路歡騰跳躍,這正是歌曲中那野馬似的雪水河。

  半途,見山坡牧場牛群馬群散落,密林掩映之中,飄來一縷淡淡的炊煙。林深處,露出一座氈房。兩位哈薩克牧民騎着馬立於坡前,陽光下似一尊雕像。

  我趕緊叫車停下,下車與兩位牧民打招呼:

  “哈薩克朋友,你好!”

  “你好”!哈薩克牧民狐疑地看着我們一行。

  我走到近前,兩位牧民沒有戴那種很有民族味道的三葉帽,而是戴着內地人的工人帽,穿着類似中山裝的制服。也許,在他們看來,這種服飾更時尚。不過不管怎麼穿戴,一眼看上去還是兩位樸實的哈薩克。

  “朋友,你們的馬我們可以騎一下嗎”?

  “可以,當然可以”。兩位落身下馬,將其中一副韁繩遞到我手裡。

  騎馬對我來說不是太難的事,騎術談不上,放馬跑上一程還是不成問題的。同行的朋友不敢以身相試,站在一邊旁觀,氈房裡女主人端來了奶茶。

  哈薩克馬是馳名的優良品種,性情溫馴,最適合初學的騎者。我毫無懼色,扯開韁繩,馬兒在草地上一溜跑開,我的心在天山腳下縱情飛揚。

  太陽照在牧場山坡,整個牧場暖洋洋的。雖然鬱鬱蔥蔥的塔松雲杉還挾着夏季的勃勃生機,而草地已開始發黃,秋的腳步已走進山谷。

  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再過十多天就要離開這裡,遷徙他鄉。我們問為什麼。哈薩克朋友回答:快下雪了,冬天山谷里的雪有兩米多深。聽得讓人咋舌。哈薩克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次次季節變換,一次次舉家遷徙,年復一年,哈薩克人和着天山的變奏詠唱自己獨特的生活之歌。

  告別哈薩克朋友,我們繼續驅車北上。

  我們走的這條國防線,後來才知道是217國道獨庫線——從獨山子到庫車。這是一條英雄之路。上萬部隊官兵花了近十年時間才開鑿出這條天山縱貫線。

  在喬爾瑪,有一座烈士陵園,陵園裡長眠着一百二十八位年輕的生命。據說一個工兵連除通訊員到營部送信不在現場,全連官兵葬身於一次山體滑坡。半山處,一座白色的紀念塔,那裡一百二十八雙眼睛永遠地注視着每一位走到這天山深處的路人。

  崇山峻岭中的國防線彎彎曲曲,路窄坡陡,有些路段大面積塌方,我們不得不下車搬開路面的石塊才能繼續前行。

  隨着海拔高度的上升,路邊景色不斷變幻:樹木已經看不到了,草地越來越稀薄,乃至變成緊貼着地面的苔蘚。仰頭望去,高高的山坡上一位牧民趕着一頭毛驢、幾隻山羊,一隻蒼鷹在半空盤旋,人與自然構成一幅天然畫圖。

  我生平第一次體驗了冰大坂意味着什麼。窗外氣溫由山下的26℃下降到—2℃,而我們一行都身着單衣剛剛走進初秋。公路邊沒有指示路牌,沒有過往車輛,沒有通訊信號,如果一旦車子拋錨,我們恐怕會很慘。山越來越高,坡越來越陡,山下的愉悅已悄悄溜走,心底暗藏的是一股沒說出口的擔心。

  再往高處,便越過雪線,直抵天山之顛。眼前是一派純粹的自然:終年不化的雪,亘古不變的亂石,冰蓋之下雪水順着石灘汩汩 而下。這裡是與世隔絕的宇宙,老鷹也飛不到的地方。沒有動物,沒有植物,恐怕也沒有微生物,除了石頭與冰雪,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讓生物有所依附的東西。

  我站上一道隘口,回頭一望,眼前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磅礴與莊嚴:千山暮雪和着夕陽晚照,山連着山,嶺接着嶺,綿延逶迤,巍峨蒼茫,整個天山就象一片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海,一派宏大萬千的氣象。我試圖從遠處更遠處尋找曾經熟悉的影子,就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們竟是從那天邊山巒處盤旋而來。

  站在天山之巔,讓人徹底地感受到了孤獨與荒涼,荒涼得好象都不知道人類在何方。此情此景,我突然想起武林俠客中的天山七劍,終於明白那些武俠小說為什麼總愛讓大俠在與世隔絕的環境里練就絕世武功。因為大俠不是人間凡品,骨子裡須有一股與生俱來超凡脫俗的天性,即便整日出入江湖,也不會墮為風塵人物。他們所秉持的乃是超然於世外出江湖而不染的天地之氣。正是憑藉這樣一種世外的天地之氣,大俠們自然而然地代表天然合理,制定江湖規則,主持人間正義。我揣想,當人們對塵世心灰意冷之時,便會產生這種虛妄的幻想。

  沒有污染的世界,不惹塵埃的天山。這裡是一首真正的自然之歌。

  太陽漸漸接近山邊,我們已無心欣賞眼前壯觀的景色,在這沒有人跡的陌生世界,將要來臨的黑暗是我們最大的恐懼。眼前這路太過難走,行程時間遠遠超過我們的預計。

  我不斷安慰司機:

  “快出山了,你看那山澗的水已經平緩了。”

  話音未落,一拐彎,流水跌落斷崖,沓無蹤影。俄而,又見山澗流水如初。再往前走,便是一遍一遍的重複,象走進了沒有盡頭的循環。

  我驀然醒悟:其實我們走在山頂之上!

  自然是人類的摯友,謳歌自然、擁抱自然是一件很美妙很浪漫的情懷。然而,自然對於人類個體,有時候又是很無奈很讓人恐怖的,正如我們眼前的窘況。那種行前的憧憬,山下的歡樂與放縱,都已化作內心深處的恐懼。

  新疆的夏秋之交,白晝時間很長,已是晚上九點鐘了,太陽還遲遲不肯落山,好象要儘可能地伴我們多走一程。超長的白晝為陷入困境的我們提供了脫困的時機。

  也許我們蟄居於安逸的環境實在太久,已經失去了挑戰自然的生命衝動。我們就象好龍的葉公,真正與大自然面對之時,竟是這般大驚失色。陌生我們恐懼、黑暗我們恐懼、一切不確定的環境、方式和行動都會讓我們墜入心理的深淵。我們這一行人中大半曾經過崢嶸歲月,當年的磨難與蹉跎恐怕已經淡忘。我們的血液好象已經不習慣沸騰,我們的想像力更多地是製造可怕來恐嚇自己。看來,走馬天山,將給我們重上一堂追憶歲月的歷史課。雄奇的天山,能否喚醒我們體內沉睡已久的荷爾蒙?

  夜幕終於慢慢落下,我的心反而淡定下來。不管怎樣狀況,我們總得面對。

  突然,車燈照射到一塊路牌:巴音溝。

  “出山了”!我脫口而出。巴音溝這地名我早已在地圖上看得爛熟,我知道這裡是出山口。

  前行不遠,眼前一片燈火,那裡是獨庫公路的起點——獨山子區。在那裡有一條奎屯到烏魯木齊的高速公路。我們不約而同地吐了一口長氣,天山之行並非一路都是浪漫。這世間,任何一種美麗都潛隱着一份艱險,人生的每一段行程都不會只有輕鬆和浪漫。走馬天山,這種經過恐懼和艱險的美麗,成為我一路行走經常喚起的人生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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