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茶事（原創）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在百姓人家尤為重要。

　　在我的家鄉一帶有這樣一句很是詼諧的話語：壽比南山不老松，福如東海罐罐茶。這句諧語可以說概括了百姓人家對於茶的喜愛。

　　鄉村的茶事簡樸隨意，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解渴借力，沒有固定的程式。打記事起，父親每天在天麻麻亮的時候，就開始生火熬茶喝，當我們睡醒穿衣的時候，父親已經幹完了一晌的活路或者背着一大捆柴回來了。和父親一樣的農人，熬茶用的是安口窯燒制的沙罐子，長不過三寸，直徑一寸有餘，裡面捏一撮茶葉，注入泉水，反覆煮熬多次，最後把熬得濃艷艷的茶汁倒進一手能握住的小茶盅里，“滋溜”一聲響，那茶汁便被咽下了喉嚨，再咬幾口饃饃，就算是農人的早餐了。一罐子釅茶喝罷，渾身就通活舒暢，為一天的勞作做好了準備。

　　早先鄉村的日子是苦焦的，為了能夠把日子過下去，我的父輩們學會了苦中作樂，以熬苦茶解渴、借力就是最好的詮釋。無論生活多麼艱難，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我的父老鄉親們，為了給自己一些慰藉，給自己一些憧憬，便喜歡上了喝罐罐茶——那種汁濃味澀的苦茶。記得在我少小的時候，家中的生活異常艱難，常常是饔飧不繼。幾乎被日子壓垮了的父親，就是靠着喝罐罐茶才領着一家人熬過了那段困窘的歲月。那時候父親熬着喝的茶是我們叫做“鋼面子”的茶末子，價廉物不美，味極苦極澀，常人難以下咽，而且不耐熬煮，三兩罐子就茶水無色，淡而無味了，須得摻和上一些價錢較貴的大葉茶才行，要不熬上一兩罐子就沒有茶末了。我的父親大半輩子就是喝着這樣劣質的茶末子，養活了一大家子人，並且把我們兄弟姊妹七人都送進了學堂。

　　進入冬閑時節或是誰家有了紅白喜事，烘托氣氛、聯絡來賓，就主要靠熬罐罐茶了。所有來客以年齡輩分自覺團簇成一堆，圍着或精緻或簡陋的火盆，煨上三五個茶罐子，品茶話桑麻，煮酒談古今，不知不覺就是快活的一天過去了。

　　我曾經見過一位老者，他不僅喝茶，而且吃茶。那位老人住在位於關山深處的燕麥河，原本是河南人，在五十年代末的那場年饉中，帶着老婆娃娃逃難到了關山深處，以種葯為生。老人年逾花甲，精神矍鑠，每天早上麻麻亮就忙着生火，在一口直徑約一尺的鐵馬勺里丟進去一把茶葉，反覆煮熬，大約半個小時之後，茶汁濃釅，茶葉也被煮得酥爛的時候，再把一塊大餅掰碎泡進去，連吃帶喝一氣子，完了就下地幹活或者進林采野葯，一整天不再吃喝，直到晚上回家吃晚飯。這個老人的吃茶是我經見過的最特別的一例，至今難忘。

　　在農家做客，最高的禮遇首先就是給你涮洗茶罐、茶盅，找出平日里自己捨不得喝的好茶，請你熬一罐罐罐茶，然後才是吃喝。如果有在外工作的兒女買來了好茶葉，那一定是要和幾個好聯手共享的，在清醇的茶香里慨嘆幾聲人生的苦樂，那種愜意難以言表，也是外人如何都不能明白的。隨着世事的變遷，茶罐子也隨之改觀了，由早先的沙罐子變成了簡易的鐵皮罐，這樣的改變是為了適應快節奏的生活。每有親友聚會，或者家裡有了紅白喜事，一個鐵皮茶罐裡面放進去半把茶葉，一番熬煮之後，輪流倒下去，保證三五個人都有熱茶喝，快捷利落。只是鐵皮茶罐熬煮的茶味比沙罐子熬的茶味遜色了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和那些喝茶比較講究的人，依然固執地用沙罐子熬茶，為的就是品嘗那種原始的茶味——像生活一樣苦澀而不失甘甜的味道！

　　我家剛住進城裡那年，暑假裡接來老岳父小住了幾天。有一天中午吃飯時，老人家很激動地給我們說，世上竟然有上千元的茶葉。我們當時一頭霧水，最後才明白，他是到商場閑逛的時候，在茶葉櫃檯里看見了標價有一千多塊錢的茶葉，開始以為是眼睛花沒有看清楚，揉了揉眼睛，反覆看了幾次，還不相信，再詢問商場里的店員，得到確認之後，老人家慨嘆不已：自己活了八十多歲了，竟然不曉得還有上千元的茶葉！這也難怪啊，老岳父雖然喝了一輩子的茶，早先就是一斤四五元的茶葉，後來日子好過了，喝的茶也不過一斤二三十元，哪裡曉得還有這麼金貴的茶葉呢！後來我們給他買了一兩上千元的茶讓他嘗嘗，他直埋怨不該胡花錢，又樂滋滋地涮洗茶罐、茶盅，很是小心地往茶罐子里放茶葉，生怕有一片掉到外面。等到茶熬好倒進茶盅，先聞聞茶香，再小口啜飲，最後做了評價：這種茶確實香，味醇，但不是咱百姓人家能喝得起的茶，再說也不經熬，兩遍就沒味道了，他喝的那茶，最少也要熬六七遍呢！

　　農村生活日新月異的變化着，住房越來越洋氣，室內不僅是白粉牆，而且PVC吊頂，富麗堂皇。這樣的房子里，絕對是不能熬罐罐茶了，那種煙熏火燎的氛圍會破壞這種洋氣的，但是農人不喝茶怎麼行呢？這就需要改革喝茶的工具了，扔掉了火盆沙罐子，買來了電磁爐，電熱壺，快速潔凈，既過了茶癮又不熏染屋子，很快就推廣開了。但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怎麼也不能接受用電的玩意熬茶，因為那玩意太快了，三五分鐘就喝得人肚子鼓脹，根本不及柴火熬煮的味醇。再說了，熬茶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在慢慢熬煮的過程中咀嚼、回味人生，這種急火潦草的倉促，是老人們絕對不能接受的。如此以來，多數人家在建新屋的時候，就要留下一間老屋，專門供老人睡覺和熬茶用，因為這些勞作了一生的老人，有時候少吃一頓飯都行，但是少喝一罐茶是絕對不行的！

　　鄉村茶事，一如鄉村人的生活，素樸平淡，苦澀之中不乏淡淡的甜美，恆久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