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抗日”雜憶　1

　　小叔今年82，走南闖北一生，20世紀連接幾個重大歷史事件，他幾乎都在第一現場，他閱歷豐贍。這兩年，小叔儘管體力衰退，但嘴頭甚健，一憶及他的親身經歷，便滔滔不絕。那日，聽他娓娓講述“抗日”故事，細膩，生動。我私下整理成文，編成《小叔“抗日”雜憶》，奉獻讀者，至少也算是我們叔侄給中國人民抗日戰爭以及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一種有意思的緬懷和紀念。前兩天小叔去上海女兒處小住，未徵得小叔同意，這樣“先斬後奏”，料想小叔是不會責罵我的。

　　——題記

　　1．小叔的“最後一課”

　　小叔上“同文舊制高小”是1937年9月，13歲，在上高小之前，小叔念過6年半私塾。

　　小叔上高小那年，發生“七·七”蘆溝橋事變。蘆溝橋事變的消息傳來，在鄉下只說是北方在打仗。北方離我們很遠，遠到不知在什麼地方，除了見到一些逃荒的人，說是從北方來的，就是小叔對北方的唯一印象了。後來又知道，那些逃荒的原來大都是蘇北人，與蘆溝橋扯不上絲毫關係。

　　8月間，聽說上海也打起來了。上海發生戰爭的消息，由難民傳來，他們扶老攜幼來到鄉下，難民往往走在戰火前面。上海於小叔“最”熟悉，村裡頭就有好些人在上海工作，幾天前小叔還聽說過幾個在復旦大學當職員與工友的，因為抗日，半夜裡日本兵衝進學校，把他們從床上拖起來砍了腦袋。小叔說，這也是他聽到的關於日本鬼子的最早信息。除此，便是虹橋頭寺廟山牆上畫的翹鬍子的仁丹廣告了，據說，畫的翹鬍子就是日本人，此類廣告到處可見，後來這些廣告竟成了日本鬼子進軍指示方向的路標。他說，以前村民管日本人並不叫日本鬼子，而是叫東洋鬼子，叫東洋矮鬼。

　　9月間，學校開學，當時上海保衛戰還在激烈進行，而且對日全面抗戰的序幕已經揭開。因此，小叔說，他進高小第一天便“國難當頭”。

　　進了高小，小叔對戰爭便開始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知道了中國的敵人就是處心積慮想并吞我們的日本佬，知道了這是一場非常艱苦的抵抗外侮和關係到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戰爭，這當然都是聽老師們說和從報紙上讀的。說起來很可笑，小叔說，他在這之前，不但沒有見到過報紙，甚至也沒聽說過國旗、國歌。同文高小對小叔真是一個全新的天地，讓他接觸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不少新鮮事物，如制服、童軍棍、運動場，還有各種新課程、新名詞，如烽火滿天、狼煙四起、共赴國難、血的教訓、犧牲到了最後關頭……

　　開學不久，國文老師出了個作文題目叫“我們對抗戰應有的認識”，小叔說他現在已經記不起他當時自己寫了些什麼？有什麼認識？反正寫了滿滿3頁。雖然明白有戰爭了，但在感覺上對戰爭仍是一片模糊，似乎只是一個抽象的名詞。誠然，對戰爭的認識是需要經過“血的教訓”才能體會出來的。不過很快就讓他明白了戰爭的殘酷與日寇的猙獰，因為時隔不久諸暨縣城遭到敵機的轟炸，造成數百人的死傷，而且報紙上每天登着戰爭激烈的消息：在北方、在南方，在上海800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省城杭州的失守、首都南京的失守，血腥大屠殺，震撼了全世界，村裡又有更多的難民湧來……

　　前方節節失利，不久敵人渡過了錢塘江，蕭山、紹興相繼陷落。日本軍閥挾其精良的裝備，瘋狂的入侵，氣勢洶洶。小叔說，不過時間也有力打破了敵人“3個月亡華”的狂妄夢想。戰火燒到身邊，戰爭氣氛很濃。老百姓破路、挖戰壕，在每一條道路上挖出坑洞、堆成土堆，以阻止敵人戰車通行，幾乎每一個山頭每一處平原都挖出了縱橫、重疊的戰壕。

　　在小叔的學校里，實施軍事訓練、防空演習，舉辦抗日漫畫展覽會，同學們還一次次去鎮上遊行、唱歌、演劇……小叔說，他清楚記得當年學校大門外的牆壁上用墨汁寫了“卧薪嘗膽雪恥復國”8個大字，到處貼滿了“國家至上民族至上”、“軍事第一勝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的標語，老師們常教大家“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一位教他們歷史與地理的華老師，在課堂上講國恥，講中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講台灣被割讓的經過，講朝鮮的被并吞，講五卅慘案、一二八、九一八……講到激動處，華老師聲淚俱下，同學們咬牙切齒，整個教室一片噓唏。

　　消息傳來，日寇已快逼近牌頭，學校隨時都有停課的可能。那天上午的歷史課，華老師進了教室一臉嚴肅給我們讀都德的《最後一課》，讀畢，一片死寂之後，華老師高吭地說：

　　“同學們，敵人的鐵蹄正向著我們的頭頂踏來，未來的局面艱難重重，我們必將有更多的國土失守，必將有更多的生命的犧牲與財產的損失。但是，我們要牢牢記住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炎黃子孫，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我們有四萬萬同胞，我們不會滅亡。中國人誰也不願作異族的奴隸，不要沮喪，挺起胸膛，殺出一條血路，為我們自己，為子孫後代。”

　　華老師近視。小叔說，他從華老師臉上的鏡片後面看到掛下的兩行淚水。華老師哽噎着，停頓稍傾，退下眼鏡，抹去淚水，繼續堅毅地說：

　　“同學們！哭沒有用，哭只能表現懦弱，我們需要堅強，擦乾淨我們的淚水，勇敢地站起來，我們要用我們的血肉去捍衛國家，去拯救苦難的同胞，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能心存逃避，也逃避不了。只要我們有決心、有信心，萬眾一心，強盜終將趕走，國土終將光復！”

　　突然，華老師振臂高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決不投降！”“最後勝利一定屬於我們！”……接着，是響徹全校響徹天空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