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教誨

　　從母親賦予我生命之時，到母親駕鶴西遊之日，九千多個日日夜夜，二十五個春夏秋冬，母親為了我的成長和進步，為了我的健康和安全，究竟耗費了多少精力，傾注了多少感情，付出了多少心血，承受了多大的壓力，這是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水塘里洗澡，經常遊走在生死邊緣的我；穿越鐵路，差點和火車擁抱的我；讀書時逃學，讓母親傷心的我；和小夥伴打架，渾身是血的我；半夜裡發燒，讓母親心焦的我；大樹上掏鳥蛋，屋檐下捉麻雀，險些被摔的我；戰場上出生入死，從屍體堆里爬出來的我，這一切的一切，母親有哪一次不是提心弔膽？又有哪一次不是心驚膽戰呀？無論現在我用多少文字也述不盡母親對我的牽挂擔心，無論我用多麼深沉的語言也無法形容母親對我的似海恩情。

　　二十多年來，我在母親的哺育下茁壯成長起來，同時，我在母親的教誨下也懂得了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母親雖然沒學過三字經，也不知道孟子是何朝何代何地之人，更不知道孟母三遷的典故，但是母親對我的教誨卻象孟母一樣煞費苦心。從日常生活小事到與鄰相處，從說話做事到讀書學習，點點滴滴，母親總是不停地教導着我們。

　　母親教育我們為人要誠實：人要實，火要虛。做人要誠實，做事要踏實，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許侃空說瞎話。

　　母親教育我們要走正道：人到什麼時候都不允許“人領着不走，鬼領着亂轉”。要跟着好人學好事，不能跟着幫幫學做賊。樹不修理要長歪，人不理正要學壞。

　　母親要求我們做人要有志氣：好兒不圖分家產，好女不圖嫁妝衣。

　　母親要求我們做人要有骨氣：餓死迎風站，凍死打隔得。籬笆障子不是牆，叔叔嬸子不是娘，靠天靠地靠親靠鄰都不如靠自己。

　　母親要求我們為人要有良心：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不論你做了什麼事情，老天都會知道的。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母親要求我們做人要有孝心：沒老沒少，天地不饒。

　　母親要求我們做人要堂堂正正：偷人不富，賴人常窮。（賴人：訛詐別人）。

　　母親要求我們要勤快：凍閑人，餓懶人。天上不會掉饃饃。無論到哪裡，都是只喜勤快不喜懶。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母親告誡我們做人要虛心，做事要謹慎：遇到什麼事都要三思而後行，不要做自己後悔的事，世上沒有賣後悔葯的。無事不要惹事，有事不要怕事。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貪小便宜吃大虧。吃虧是福。出頭的椽子先爛。

　　母親要求我們要注意小節：馬大騾子大值錢，人大不值錢。人活八十八，不能笑話別人瘸和瞎。到哪裡都要學着有眼色、有禮貌、懂規矩、知老少。

　　母親要求我們做事要認真：幹什麼就要講什麼，賣什麼就要吆喝什麼。

　　母親告誡我們無論幹什麼都要想長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吃不窮，穿不窮，計算不到就受窮。

　　母親要求我們做事要坦蕩：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母親要求我們要多做善事：人做好事，莫問前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

　　母親教導我們當兵就要報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寧死陣前不死陣后。

　　母親要求我們要好好讀書：讀書才能有見識，讀書才能有出息。不識字到哪都吃不開。學到是自己的，別人搶不去拿不走。不好好上學，一輩子只能兩腿插在墒溝里，面朝黃土背朝天，永遠不會有出息。

　　這些樸實的話語，母親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對我們嘮叨着，這些看似淺顯實則深奧的道理，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教導着我們，使我們終身受益。

　　母親在循循善誘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們的同時，有時也使用棍棒來校正我們的錯誤。母親很少打我們，但是，有些事情母親是非打我不可的。我記憶最深的一共有四次。

　　當發現我在河裡洗澡時，母親該是多麼地擔心呀。因為河裡每年都有被淹死的小孩。當時不懂事的我，只知道母親打我，而不知道母親為何要打我。

　　當聽到火車差一點碰到我時，母親將是何等的緊張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當時我被火車碰上，那將是對母親最致命的打擊。

　　當聽到我逃學時，母親又該是多麼地傷心呀。因逃學的事母親將我堵在被窩裡狠狠地打了我兩次，這也是母親打我最厲害的兩次。母親雖然不知道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修身之道，母親也沒讀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詩句，但是，母親知道，讀書可以改變我們的生活條件和生活狀況，讀書可以改變我們的人生命運，讀書是我們以後過上好日子的唯一出路。

　　當時我聽到的只是母親對我們的嘮叨和訓斥，我接受的只是母親對我們的恫嚇和痛打，我感受不到母親對我們的牽挂，體會不到母親對我們的擔心，也無法體察母親對我們的期待和希望。現在我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也體會到了作為父母對兒女的那份無法割捨的愛。父母之愛似海深，養兒才知報母恩，此時我才真正體會到當時母親對我們的一片無私的愛。

　　我感謝母親對我的恫嚇和痛打，因為沒有母親的恫嚇和痛打也就沒有我現在衣食無憂的小康生活；我感謝母親對我的嘮叨和訓導，因為沒有母親的嘮叨和訓導也就沒有我今天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

　　母親對我們的要求和訓導是嚴厲的，但是母親對我們的關愛和照顧是無以言表的。

　　當我們蹣跚學步時，是母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呵護着我們，使我們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當夜幕降臨時，是母親在煤油燈下千針萬線為我們縫補衣服，使我們免受風寒的侵襲；當天寒地凍時，是母親早早起來點起柴火給我們熏烤衣裳，為我們驅走寒冷；當我們生病時，又是母親背着我們去看病問診煎湯熬藥，使我們茁壯成長；當我在雲南前線參戰時，還是我的母親在為我的生命安全擔心焦慮而徹夜難眠。

　　母親從來就是這樣，她吃苦受累並把自己的一切整個地毫無保留地獻給她的孩子們，而自已卻沒有任何要求。母親為了我們的溫飽日夜操勞而老繭滿手血口道道；母親為了我們的安全牽腸掛肚而皺紋滿面未老先衰；母親為了我們的未來晝夜憂思而心力交瘁兩鬢斑白；母親為了我們的幸福獻出自己的一切而義無反顧無怨無悔。這就是母親，這就是生已養已愛已的娘親。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母親把一切都獻給了我們，而我們又回報給母親，回報給家庭多少呢？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日上午，我給母親發了一封“兒平安撤離戰場”的電報。同時，我將部隊補發給我的一年多的津貼費和參戰補貼款郵寄給母親。這是我從老山戰場撤下來的當天下午給母親發的一封電報。這是母親時刻盼望收到的一份禮物。它可以使母親從此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一個安穩覺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我又給母親發了一封“提干命令已下”的電報。同時，我將部隊補發給我的半年的幹部工資全部郵寄給母親。電報使母親高興了很長時間，因為母親對我們多年的期望終於實現了。

　　一九八六年九月，大哥因參加社會招生而考入福州農學院，這更使母親感到無比的欣慰和幸福。

　　一九八七年六月，我回家探家時，我給母親和弟弟買了幾尺布讓母親做衣裳穿。在返回部隊時我又給母親留下三百塊錢。

　　一九八九年三月我從青州市郵電局給母親郵寄了500元錢。

　　這是母親在世時我唯一孝敬和回報給母親的，如果和母親給予我的相比那真是有天壤之別呀。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五日晚，我接到大哥去世的電報后立即乘車回家處理其後事。十七日凌晨一點多我回到家中。我卻突然發現母親正躺在堂屋當中，身上蓋着一張蒙臉紙。我先是愕然！是驚詫！是目瞪口呆，然後是心如刀絞、痛不欲生，恰似萬箭穿心。假如不身臨其境，不身在其中，我就不會有此切膚之痛。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迅速掀開蓋在母親身上的蒙臉紙，然後緊緊地抱着母親，搖晃着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喚着母親，但是母親已經不能回答我了。我呼喊，我流淚，我痛苦，我嚎啕，此時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

　　我在悲痛中處理完大哥和母親的後事，在整理家裡的物品時，我突然發現木箱里我給母親買的布和我給母親留下的部分錢款。看着木箱里那還沒有做成衣服的布和沒有花掉的錢款，我的內心又一次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我當時的反應是唏噓！是抽泣！是感慨萬千！

　　看着母親留下的布和錢，環視着這原本溫馨的家，望着眼前幼小的弟弟，回憶着姨母講述我母親去世前後的許多事情，淚水止不住地流淌着。我的眼在流淚，我的心卻在流血呀。

　　母親在微山醫院半夜臨終之時，斷斷續續地交待她那唯一在跟前還未成年的小兒子：“三孩，我已經不行了，以後也顧不上你了，我走了之後，你到部隊去找你二哥吧，你二哥會照顧你的，你要好好聽你二哥的話，以後就全靠你二哥了。另外，告訴你二哥，把我們家欠人家的錢都還上，人死了帳不能爛。”

　　此時，漆黑的夜幕籠罩了整個醫院，凄慘的燈光搖曳在空蕩蕩的病房之上併發出慘淡而陰冷的白光。那讓人恐懼的黑色的死亡的幽靈正遊盪盤旋在病房的上空。在那間陰冷潮濕的急救室里，母親正無助地躺在那又小又窄又冷又硬的病床之上，那因搶救而散亂並濕漉漉的長發凌亂地散落在枕頭上，灰色的上衣因被冷水浸濕而顯得皺巴巴的，瘦弱的身體萎縮在那薄而硬的棉被裡，因氣管炎病加之藥物的侵蝕和損傷使母親的喘息更加困難。氣若遊絲的母親在她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最後時刻用盡全力斷斷續續地傾吐着她最後的牽挂，年已古稀的姨母和未到弱冠之年的小弟在病床前聽着母親越來越弱的喘息聲而無能為力。

　　就這樣，在凄冷的病房裡，在一老一少無助的哭聲中，我那經歷了人生三大不幸的母親，帶着對失去長子的痛惜，帶着對未了家事的牽挂，帶着對幼子未來生活的惦念，帶着對我殷切的期望，帶着對塵世永遠的解脫，連頭髮也沒梳，送老的衣服也沒穿就兩手空空駕鶴西遊去了。

　　母親為了我們而獻出了自己的一切，而自己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想到的還是她的孩子們。母親要把家中僅有的一點錢款留給她的子女，而自己什麼也沒要，什麼也沒拿，頭沒梳臉沒洗送老衣服沒穿就兩手空空，毅然決然悄無聲息地走了，而此時不孝的我卻遠在千里之外的部隊。母親為我們付出了一切，在母親臨終之時，我不能為母親解除一絲一毫的痛苦、不能為母親解除一絲一毫的憂愁、不能守在母親的跟前送母親最後一程，不孝，我真是不孝呀！烏鴉反哺，羔羊跪乳，我的娘親，此時我拿什麼來孝敬您呀，生我養我疼我愛我的親娘！

　　娘，請您老人家放心，我已經將家中欠親友們的欠款按您老人家的要求全部還上。我現在已經按照您老人家的囑咐讓你最小的兒子學到了一技之長，我已經給您最小的兒子蓋好了房子，找到了對象，成了家，您老人家已經有了孫子孫女，現在您的孫女已經以數學滿分的高考成績考入全國重點大學—南京大學。您的孫子也已經讀高中了，遺憾的是，您老人家現在已經看不到這一切了。您已經無法享受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已經無法吃到我們孝敬給您老人家的一匙湯一粒米，已經無法穿到我們孝敬給您老人家的一絲錦一縷棉了。

　　唉，痛心呀，痛心！想到這些，我內心不由地感到陣陣酸楚、內疚、遺憾和痛苦。我靈魂深處時時被遺憾和痛苦的涌浪所滌盪，時時被內疚和無奈的巨齒所蹂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將伴我終生。悲莫悲兮親不在，痛莫痛兮永相離，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年了，然而母親的音容笑貌卻依然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提起母親，我的內心還在隱隱地痛，用盡千言萬語也表達不了我對母親的懷念之情。

　　我忘不了，在暴雪中挑擔頂風前行，在暴雨中冒雨跋涉的母親。我更忘不了，在煤油燈下用裂開了口子纏着膠布的雙手為我們縫補衣裳，並在縫補衣裳的同時對我們進行耐心教導的母親。

　　我忘不了，在霜雪滿地的野外冒着黎明前刺骨的寒風用竹耙去摟拾落在地上的霜葉而滿頭霜花的母親，我更忘不了，在菜園裡吃力地搖着轆轤提水澆菜而氣喘吁吁的母親。

　　我忘不了，在夜色中因缺營養患上夜盲症而需要摸索才能前行的母親。我更忘不了，在冷風中背着我趟過刺骨的河水去為我看病，夜晚為我熬藥的母親。

　　我忘不了，在鄉間小路上挑着百斤重擔步行十多里路，為換些零花錢和我們的學費而去趕集賣地瓜秧的母親。我更忘不了，在我參加對越作戰期間，為我的安全晝夜憂思而突然銀髮叢生的母親。

　　更讓我刻骨銘心永世難忘的，是我奔喪半夜回家不顧一切掀開那陰陽相隔的蒙臉紙，任我如何搖晃、如何呼喚、如何嚎啕而總是雙目緊閉毫無反應再也不能回答我的親娘。

　　十年生死兩茫茫，自思量，難相忘，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到現在還時時在我的眼前閃現，勤勞善良的母親到現在還常常在我的夢中出現。

　　我的母親就像一把燃燒的火炬，時刻照亮我前進的道路，我的母親就像一位慈祥而又嚴厲的師長，時刻教正着我前進的方向。母親的教導、教正和鼓勵，決定了我的人生，母親的嘮叨、訓斥和痛打，改變了我的人生。

　　母親給了我生命，教導我做人的道理，讓我讀書學習，我在母親身上學到了忍讓、寬容、誠實，善良。

　　母親那諄諄的教誨使我受益終生，母親那似海的恩情讓我永生難忘，我將永遠感謝我的母親，永遠懷念我的母親。

　　作於母親逝世二十周年忌日

　　二零零九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