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最佳理由

　　很久沒有回老家了。這一天父親猝然離開了我們，我們兄妹跟隨着靈車陪着父親回到了一度令我無法遺忘又極不願記起的老家。

　　親愛的父親，您終於回到了您念念不忘的地方，您終於回來了，再也不要四處尋求您的晚年棲身之處了。您現在甚至一直到永遠都將安眠在這片無聲、冰冷的黑土地中去了。您在這個地方生活過近70年，在村子的西南地里埋葬着您的父親母親————我的爺爺奶奶。我相信，親愛的爺爺奶奶正在另一個世界的家門口與早來一步的您相擁悲泣。這個清明，您不再站在陰陽相隔的墳前，訴不盡對奶奶無盡的哀思。而今，您終於和爺爺奶奶在我們活着的人的悲痛中相逢了。親愛的父親，您知道嗎？在我最年幼的時候，就對您的身世耳熟能詳：您十歲那年，爺爺就中年早逝了。村子里的老年人相傳了一個很多年的悲劇——爺爺是被國民政府的軍隊活埋的，奶奶的哥哥是當時我們地方中共政府的縣長。無疑，爺爺是逃不過政治命運的抓捕和迫害的。從此，您沒了父親。您和奶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異常艱難地度日，挨過了9年後，母親走進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家門。

　　我的父親母親一輩子撫養過8個兒女。命運多舛，有三個兒子早年夭折。最後成活下來的只剩下我們兄妹五人。哥哥是唯一撐長門戶的男丁，母親在年屆四十六歲時，我幸運地出生在了這個世界，雖然是個女嬰，可是父母親卻如晚年得子般寵愛於我一身。

　　從我記事起，父親正處在事業的高峰期。一直在處於計劃經濟前沿的供銷聯社裡工作，他掌管着我們鄉鎮基本生存物資的分流平均銷售，此一時，父親在我們這個鄉村的十里八方可謂是眾所周知的“有用的人”。村裡村外的親戚鄰里幾乎都親臨過我的家門，拜託父親買煤買油等各種生活急需品。母親又是個樂施好善的人，看到有困難的人家凡事都有求必應。父親同樣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平和親善，老幼皆愛。他一輩子喜歡廣交良友，鄉里鄉外的很多工作部門都有他的朋友。當然，在廣泛的交際人流里，這其中也少不了為功利之急而粘連於父親的人。所以家裡隔三差五的都是賓客滿門。記得小時候常常有個令自己煩躁不安的念頭：什麼時候家裡沒了客人，能夠清凈下來多好啊。

　　這個出於孩子心中最單純的願望很快隨着經濟體制的改革和開放變為了現實。供銷聯社在開放大潮的衝擊下束手待斃般解體了，父親也在有着歷史轉折意義的1992年退休了，離開了他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崗位。父親的門庭就真的如我曾經願望中的那般從此冷清了下來，最簡單的緣由，應該是父親不再是一個大家眼中“有用的人”。父親的退休工資一時找不到落實的出口，再加上哥哥的下崗，我們家的生活一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不善農活的哥哥為了謀生，他開始夥同他人做生意，但經營慘淡，還欠下了數千元的外債。又加上大姐的婚姻遭遇還有她兩個兒女的相繼夭折。這對我們這個日漸窮困的家無疑是雪上加霜。父親就在這樣一連串的變故和打擊中愈發蒼老起來。他變得焦躁、軟弱而又鬱悶不堪。從來不對我動一根手指的他時不時也會對我發起莫名的怒火來。我那時念初中，成績差得可怕。我的不爭氣對父親來說也是難以言說的痛。更讓我自己都自責的是學無長進的自己卻總是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常常迫使壓力重重的父親騎着自行車載着我遠赴幾十里路去尋醫看病。記得有一次，在治病回來的途中，經過一條小河時，父親在渡河的木船上一不小心連人帶車落進了冰冷的水裡。幸好河水不深，在船主的救助下，父親才得以掙扎着爬上了船，那一幕永遠地刻畫在了我記憶的石碑上。

　　峰迴路轉，我好不容易考入了一所師範學校，但對父親來說卻是莫大的安慰，至少意味着我跳出了農門，他不必再為我未來的生活着落擔憂。他堅信我今後的人生不再與面朝黃土背朝天有關。師範三年，是我記事起最自卑的時光，貧窮就像解除不掉的魔咒伴隨我度過了漫長又憂鬱的青春。每學期的學費都是父親東拼西湊借來的，為了節省開支，我每個星期都要騎着自行車趕回百里開外的家裡帶些煎餅之類的乾糧來補充學校的伙食。每個周六從學校回來的上午或下午，在靠近家的公路旁，我總是能漸行漸近地看見父親翹首遠望的身影，他在那裡等我，更近了，他便快步地迎上前去，說，終於等到你回來了。我急切地衝著他大喊一聲“爸”，這時我看見他滿面滄桑的印痕淡去了些許，露出一點點難得的喜悅來。而我原本想家的心卻猛地一揪，酸楚的眼淚便漾滿了眼圈，不忍落下，因為我怕父親看見我的憂傷和脆弱，我不願他清晰地感觸到衰落的餘暉投射在我年幼心靈上的陰影那麼長那麼暗。。。。。。。。我只想擁着車子，並肩和他慢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裡的人情世故，在他最後一句無奈的嘆息中去感受父愛的沉重和慈悲。在猶如冬季的困境中我和我的父母親緊貼在親情的爐子旁相互取暖。那時之所以在屬於學生和學校的時間中抽取更多回家的時機，便是為此。因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只有和父母親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擠壓掉每一周堆積在我內心暗角里的落寞和清冷。當每一次看見父親佇立在路口等待我靠近的身影時，我就獲得了太多幸福的理由。在那三年裡，不知有多少次，父親都在那個靠近家的路口翹首以盼，盼望着他的女兒躑躇獨行的身影慢慢放大，好快一點貼近他更加落寞和清冷的心。。。。。。。。

　　2000年，我終於結束了十多年的學途生涯，有了一份獨立的工作，領取到了屬於自己勞有所獲的工資。雖然僅僅只有200元，低得不忍去花，但我還是計算着節省每一元錢，為的是能夠幫一幫父親擺脫困境。日益年邁的父親也勉強自己努力去適應着各種繁重農活的勞作，而他在三十多年工作中習慣養成的衣着整潔和神清氣爽卻猶如深秋的葉子，在臨近冬日的風霜吹打中飄零成滿地枯黃。卸下了我這樣一個花錢的負擔后，家裡的債務漸漸減少了，日子不再象從前近乎難堪的困窘。2003年哥哥在背井離鄉的打工境遇里喜添了兒子，這個讓父親朝思暮想的“後人”的出生雖然稀釋了他多年來愁苦的心緒，也意味着終於結束了兵荒馬亂的求子征途，但始終沒有阻擋住父親日益衰老的精神和腦部萎縮的蔓延。他的步履明顯地愈加蹣跚了，反應也遲鈍起來，飲食起居都需要母親前後照看着。他常常焦慮不安，有時神情恍惚，似乎總有大串的滄桑記憶羈絆着，使他無從掙脫出來。作為女兒也許稱不上最體諒他心事的人，但我分明親歷了父親在一番親友簇擁的熱鬧過後，所面臨的無處排遣的傷懷和冷寂。當歲月剝去了功利的華服后，我清晰地看到了為人親善的父親依舊操守着善良和質樸去待人處事，但世俗的炎涼冷暖卻象路邊叢生蔓延的荊棘，時不時狠扎一下父親親近於人群的腿腳，這種刺痛的感覺，父親比我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都體味得更完整，更深入骨髓。。。。。。。。。

　　父親的病情有些重了，我和姐姐帶着他去看病。市醫院的專家大夫說，父親的病不會有生命危險，最多也就是癱瘓在床。我大概就是太偏信醫生的話了，才如此無情地解除了對父親病情安危的最後一道防線，我一直以為他還會陪我們活過很多日子的。就這樣，我在只管着忙於生計、忙於工作的大數日子裡，卻唯獨沒有忙於去多陪一陪我蒼老又衰弱的父親。

　　2009年3月27日下午4時左右，父親在為時二十多分鐘的異常痛苦的急劇喘息中離開了我們。我原本不知道死亡竟是如此簡單的解釋，那麼突然，那麼冷酷。在那個上午還暢談無阻的父親，卻在二十分鐘的突發重病中一萬個不情願地離開了他無比眷戀的人世。我原以為他只是昏迷了，他還會在醫護人員的緊急呼氧搶救中醒來，我用盡畢生的渴望去等待着他醒來，我注視着他的臉————那是一種多麼虛無的蒼黃啊，皮膚象遙遠歲月里的一張紙，被一剎那的時光濾掉了所有的水分。這一次，渴望已經被絕望撕裂成粉碎，我終於確信，父親就這樣走了，我再喊他，他也不會聽見了。他正在朝着一條幽冷幽冷又漆黑漆黑的路途中那個走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家的長輩叔伯們聞訊奔來，用一輛多年不用卻似乎是早已為父親準備的平板車，拉上毫無意識的父親，走在了回老家的路上。晚風嗚咽，餘暉投來了沉哀的目光，報春鳥兒的歡叫也噶然而止了，綻吐綠意的枝條在我們眼裡卻是那麼黯然傷神，那輕輕的飄拂似乎是父親揮着手臂在向我們悲慟作別。。。。。。。親愛的父親，我們回家了，您的兄弟們親自趕來接您回去了。您看到了嗎？我們陪着您還剛來到村頭，您的家族親人們已守候在那裡，哀哭成一片。在如此揪心的哀號中，您是否聽見了他們口口聲聲的哀嘆：哎，好人哪，一輩子的老實人。。。。。。。前來奔喪的人絡繹不絕，扯不斷的哭聲混着哀樂，道不盡對您沉痛的哀思和懷念。飛揚的紙灰附着塵土飄灑在了挨挨擠擠的花圈的白紙花上，多麼象您遺照上那張看盡人世冷暖后苦笑着的臉。父親，您全都看到了嗎？我想這一切也許就是您的後半生在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大冷清后，命運最後精心為您編排的一場熱鬧的大落幕。。。。。。。。。。

　　親愛的父親，在您與您最愛的女兒永別之際，請接受我長長的跪拜吧。也許只有把頭磕得生疼的時候，才能減少我心頭對您未能盡孝的痛悔。

　　親愛的父親，這些年，我為了爭取更體面更有尊嚴的活着，我總是尋找各種理由庸碌着。陪您一起，已經成了您最想要又略顯奢侈的事情。我很久沒有給您洗過一次腳了，這一次，在您啟程的一刻，請讓我親手為您洗最後一次腳吧。我摸着您冰冷的腳，我用濕布巾輕輕地給您擦拭着，我把頭深深地垂下，將我溫熱的臉頰貼在您枯瘦的冰涼的腳上，我想最後一次去溫暖溫暖您這些年的冰冷，我願望您啊，親愛的父親，能夠邁着一雙清爽又暖和的腳一路走好——————

　　清明節到了，我慢步行走在空蕩蕩地田園路上，我只想一個人獨處一會兒，安靜地回憶一次有父親在的日子。思緒伴隨着眼睛的遊離，難以平靜，難以抑制與春色極不相融的傷懷。長嘆過後，我放眼於原野，比起前些日子，寒氣早已褪盡，田間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草兒都在恣情地張揚着盎然的春意。在那如茵的麥田裡大大小小的墳塋都抷上了一抹抹散發著春的氣息的新土。。。。。。。。。。。。這是一個有顏色、溫度、光亮、氣息的世界，它讓我們疼過、哭過、笑過、恨過也愛過。很多時候，我竭力逃避着塵世的喧囂和繁雜；我刻意忽略掉它的骯髒和猥瑣，因為在這個漫天塵埃的地方有愛着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在。

　　而今，父親離去了————從這個世界走向了另一個世界。那是怎樣一個無聲亦空茫的世界啊，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無從知道。。。。。。。。。憶及父親，我不再痛哭失聲。不哭，也不再捂着心口疼痛。我相信父親去了天堂，他正在沒有炎涼洗禮的的雲端高處俯視着我和我的生活。他希望他愛着的親人們好好活着，希望我比他更堅強地走好塵世的路。

　　突然想起畫家凡高說過的一句話來：“只要活人還活着，死去的人總還是活着。”是的，父親依舊活在我的記憶中，直到有一天我老去之時。我不會再在夜半鐘聲的難眠時刻里苦苦探尋人活着的終極意義了。我知道，在這一年的這一天里，生活藉以最冷酷最直白的方式，擺出父親猝然離去的痛苦現實，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這樣一個人活着的最佳理由————“好好活着，因為我們會死去很久很久。”

　　是的，好好活着，因為我們會死去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