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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父親生於1922年,今年90歲。這兩年父親明顯蒼老了,蒼老的表現就是明顯消瘦。近幾年,和父親在一起,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什麼?總也說不清楚。父親的精神還算可以,但反應遲鈍些。大夫說,人隨着年齡增長,新生腦細胞趕不上衰老的腦細胞,人就會遲鈍,所以,有老小孩之說,最後腦力像幾歲的孩子,嚴重的就是老年痴呆症。父親自己可能也感到了腦力的變化,在我們面前很少說話,全家人嘮嗑時,他只是在一邊靜靜地聽着。有時母親當他的面說,“老頭糊塗了”,他很沮喪。我幾次提醒母親不要這麼說,母親也總是不當回事,照說無誤。其實父親並不糊塗,只是反應慢些而已。父親和母親說話還是比較多的。我買了一對手球給父親,多活動活動手,有助於防止衰老。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父親經常一個人靜靜地坐着,一臉恬靜、淡定、慈祥,眼睛里透着一種睿智。有人說,人到一定年齡,就有佛相了。這種佛相來自對人生的感悟、對功利的淡漠、對他人的寬容、對晚輩的慈愛……這不就是佛嗎?佛的本意就是覺悟者。父親本來就是對名利看得很淡的人,不喜歡出人頭地,不喜歡出頭露面,不喜歡爭強好勝,屬於隨遇而安的人。當了多年基層領導,沒有一點官架子、官脾氣。工作踏踏實實,但缺少做就做好,做出成績的決心,頗有不求大富大貴,只要問心無愧。對榮辱、得失、待遇、名分、職務等等,現在看來這些人生至關重要的東西統統漫不經心。父親在官場上似乎不順,從我記事時到他離休,級別一直沒變動,工資一直沒漲。離休前唯一的一次漲工資的機會他主動讓給了另外的一個人,理由是那位同志家裡孩子多,負擔重。但父親對家庭是非常有責任感的,他特別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尤其有了孫子之後,每個孫子、孫女都視為掌上明珠,竭誠服務。我年輕時對父親有些誤解,認為父親可以再努力一點,應該有更高的追求。其實我不理解父親,不理解父親的那個年代。現在看,上善若水、和其光同其塵……,這些《道德經》里的話,父親不都在踐行嗎?雖然他沒有讀過《道德經》。父親的追求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的幸福。

  我對父親刮目相看是在“文革”的“挖肅運動”之後。“挖肅運動”是內蒙古在瘋狂的年代瘋狂的舉動,1968年,不堪回首的1968年。我們身邊的蒙古族(包括不少漢族)幹部都被打成“新內人黨”。父親是領導幹部,最先被揪了出來,關進小黑屋。後來,母親也被抓起來了,家中只剩下我們哥四個,我是老大,當年15歲。造反派們挖“新內人黨”都挖得眼紅了,“逼供信”很殘酷,每天都有“新內人黨”自殺的消息,後來才知道大部分是被打死的。我們非常擔心父親的安全,每天都借口送煙、衣服去看看,父親是否還活着。父親最早被關在衛校的一樓的單間里,造反派們不讓見,父親估計我們來了,在窗前向我們揮揮手,看到父親我們就回家報平安。有一天,不讓我們送東西了,父親也找不到了,誰也不告訴去那裡了,我們非常着急。後來一個好心人悄悄地告訴我們,“被關進鹽業公司了”。我們如五雷轟頂,鹽業公司是造反派的審訊室,在那裡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了!鹽業公司的屋子都被木頭板子訂着,外頭什麼也看不見。我去了幾次沒見到父親,有一天早晨七點多鐘,我又去了。發生的一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正值年底,天寒地凍,外邊呆不住,我在廁所里暖和一會,剛要出來,看見父親被兩個人架着來到廁所門口,我倆剛好碰個對面。父親面目全非,我幾乎認不出來了——臉色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臉腫了,眼睛只剩下一條縫。雙手哆哆嗦嗦,佝僂着腰。我驚呆了,傻傻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父親朝我擺擺手,我理解成不要說話。後來父親說,當時是說不出話了。我馬上跑回家報告:人還活着。後來有人說父親是供銷社裡被打得最重的,造反派用了日本人的酷刑:“噴氣式”、“老虎凳”、“灌涼水”,火爐烤、雪地凍、打嘴巴更是家常便飯。被打的昏過多少幾次,他們用涼水澆醒了再打,他們把父親的頭髮扯光,牙齒打掉,把臉上的神經打壞,好幾年,父親的頭不自主地搖。父親幾次想自殺,因為擔心母親挺不住,留下我們幾個孤兒,咬牙堅持着,忍辱負重地堅持着。父親之所以吃這麼多苦,就是因為他不肯咬別人是“新內人黨”。後來,他們說父親是最後一個承認自己是“內人黨”的,父親說,當時如果再不交代就被打死了。這些人手太黑了,這些人都是父親的下級,過去對父親畢恭畢敬,有的還是好朋友,到我們家裡吃飯喝酒,我母親給他們縫衣補襪,這些人怎麼下得去手?真是瘋狂的年代造就了一群瘋子。父親只咬了一個人,那就是我母親!於是我母親就被抓起來了。父親說,咬上誰誰就要挨打,怎麼讓別人陪你受罪?文革之後,人們對父親刮目相看了,看到父親溫良恭儉讓後面的堅強。父親的堅強來自父親的經歷,父親念了四年學,後來一直當兵,是槍林彈雨闖過來的人,年輕的造反派算狗眼看人低了。

  “新內人黨”平反了,文革結束了,我問當年都誰打您了?怎麼打您的?父親閉口不談,總是說,他們也是受蒙蔽的。父親寬恕了他們,在文革結束后的“清理打砸搶分子”時父親也沒有找他們的麻煩,有的人後來還提了職。對這一點我一直不以為然:冤冤相報固然不可取,以德報怨也值得商榷,孔子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一直推崇孔子的觀點:“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對不正確的要教育他,使他認識到錯誤。現在看來父親是慈悲為懷,心胸比我寬得多。去年的一天,我問,打您的那些人現在怎麼樣了?父親喃喃地說:“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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