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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裱師之死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裝裱師傅張艷最近一個時期總做着一個相同的夢:一個人站在裝裱案前發獃,雙手戰抖,老淚縱橫,眼前晃動着兩個字:“托芯”。

  “托芯”,就是在裝裱字畫的時候,在原畫的背後托上一層宣紙,以增加畫品的硬度和韌度。對於一個裝裱師來說,這是裝裱成敗,手藝高低的關鍵所在。托芯一旦失敗,以致傷及原畫,造成的後果將是無法挽回的。張師傅從事裝裱工作五十餘年,裝裱過的字畫無數,從未失過手,如今連她教出來的徒弟也成了裝裱界的名師。可是在她將要封刷謝幕、頤養天年之時,卻在“托芯”上馬失前蹄,造成了巨額損失不說,還玷污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她在夢中似乎看到了畫主憤怒的呵斥,同行們隱密的嗤笑。“托芯”二字越變越大,以致蒙蔽了雙眼,模糊之中,一頭栽進了無底深淵。

  張師傅精美的裝裱技藝,曾給他贏得過數不清的光環。記得三十年前,有一位老先生拿來一幅殘缺嚴重的名畫:鄭板橋的《竹》。畫中間被火燒了足足有核桃大的兩個洞,左上角還被扯去了一塊。畫主說:“這是我家的傳家寶,價值連城。如今遭到損壞,全家人為之抱頭痛哭。我情願出價一萬,只要求把畫補全。”張師傅展開來看,這是一幅高達一米,寬約八十公分的巨幅畫作,在她裝裱過的字畫中,實為上品。她接活后,對着畫作細細觀察了三天,對畫作的筆觸風格,用紙、用墨爛熟於心,然後擬定了一個裝裱方案,徵得畫主的同意,就着手裝裱補殘。為尋得與原畫相同色調和質量的紙張,她用了整整十天時間,跑遍了古城西安所有的紙店。然後對漿糊的調製,綾絹的選擇,色彩的搭配,都一絲不苟。在那一段春風和熙的日子裡,她一頭扎進裝裱室,太陽升起落下,天氣陰了又晴,鮮花開了又敗,她全然不知。五十天後,當一幅裝幀完美的畫作擺在面前時,畫主驚呆了:“這是那副畫嗎?”與畫主同來的一位收藏家驚嘆:“鄭板橋是不是同時畫了兩幅《竹》?你這位裝裱師可以稱之為‘裱神’了。”從此,張師傅的“裱神”之名不脛而走,她被同行公認為一代裝裱宗師。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張師傅從此門庭若市,求其裝裱名家字畫的絡繹不絕,登門拜師的更是如百川歸海,應接不暇。她也乘此機會,敞開大門廣收學徒,以傳授技藝,光大門楣。張氏學徒,入室內傳的幾近百人,聽過其講座的多達三四千人。十年時間,張氏裝裱名噪西北,波及中原。張師傅七十歲生日時,一位有名的收藏家送她一幅對聯,上聯是:“弟子四千,賢者百餘,上追孔聖”,下聯是:“褒揚名畫,裨補闕漏,不愧裱神”。她的一個弟子得其真傳,裝裱技藝達到爐火純青地步,被調至北京一家國家級檔案部門搶救一批受損的國寶檔案,做出了重要貢獻。

  再過半年,張師傅就是八十大壽了。這時一個有名的收藏家慕名送來“梅蘭竹菊”四條屏國畫,說是國畫大師張大千的手筆,求其裝裱。畫主曾找過幾家裝裱店,因為畫幅宏大,且系珍品,均不敢接手。張師傅打開來看,果然是稀世珍寶,那老辣的筆法,深遠的意境,確是出於名師之手。經過反覆交涉,畫主願出十萬元作為費用,只求裝裱得當,不傷字畫;如有損害,定要索賠。張師傅覺得風險太大,斟酌再三,意欲推掉,可是經不住畫主左一個“名師”,右一個“裱神”的讚譽,最終還是接下了。她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裝裱的最後一幅畫,成則名留後世,敗則斂跡深山。成敗在此一舉了。”

  約定裝裱期限為半年,裝裱完成時正趕上張師傅八十歲生日。張師傅整整用了一個月時間,閱讀畫作,查閱有關資料,研究其同時期字畫的用紙用墨,回顧當年裝裱此類字畫的經驗,以“托、裁、鑲、覆、裝”五道工序為經,就材料的選擇,色彩的搭配,邊條、天頭、地頭、隔水的寬窄大小,擬定了一個立式掛軸的裝裱方案。經畫主同意后,就着手實施。在張師傅看來,一切都嚴絲合縫,周到貼切,確保無誤了。

  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張師傅已近八十高齡!一切都進展順利,恰恰在“托畫芯”時出了差錯。“托畫芯”時採用的漿糊濃度,四條屏必須一致,否則就會因縮水程度不同,造成畫幅大小不一,損害原畫的風格協調度。這一天,張師傅在調製漿糊時,按照七級漿糊的第四級兌拌,慌忙中少打了一份,結果在第三幅畫屏“托芯”時已將漿糊用完,待第四幅畫屏“托芯”時不得不重新調製。張師傅知道,漿糊調製濃度最難掌握,就是神仙也難兩次調製出完全一樣的漿糊。儘管張師傅費盡心力,反覆試驗,仍不如意。最後把第四幅畫屏托完陰乾后,用尺子一量,比其他三幅還是窄了將近兩個毫米。

  張師傅忽然覺得天塌了下來,眼前一片漆黑。可是,在這四幅珍品面前,她還是強打起了精神,拼盡平生之力,把其餘的幾道工序一一完成。經過五個多月,整個裝裱工作全部完成,讓外行人來看可謂完美無缺。四幅立軸掛在牆上,古色古香,莊重典雅,贏得全裝裱行人的讚揚。可是張師傅清楚,無論別人怎樣讚譽,都無法彌補她在“托芯”上的失誤。這個失誤,是無法挽回的,是不可原諒的。

  她讓人把畫主叫來,主動告訴了自己的失誤,表示深深的歉意,並提出不再收取那十萬元費用,自己再拿出十萬元賠償給畫主造成的損失。畫主見張師傅態度如此誠懇,表示不再提出索賠。最後,在張師傅的一再堅持下,畫主只收了一萬元了結此事。

  裱畫風波過後,張師傅病倒了。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整天似在夢中。她一個接一個做夢,夢見自己的師傅責備她,怎麼學了一輩子還沒有出師,竟犯下這樣常識性的錯誤;夢見張大千來找她,問她為何把自己的作品裝裱得走了樣。儘管許多老同事都來安慰她,說這樣的失誤在所難免,不要太放在心裡,可她總不能原諒自己,說不該在人生的盡頭跌這麼個大跟頭。弟子們分別從全國各地來看望她,送來了數不盡慰問品,可是她的病還是越來越重,在一個雪花飄落的夜晚,終於抱憾離世。人們在她的床頭上發現了一幅字,寫到:“托芯一誤泣血去,余心耿耿恨難休”。

  在她的靈堂上,這幅字被放大為巨幅對聯掛在了她遺像的兩邊。追悼會上,一千多名弟子被師傅的這種敬業精神所感動,個個痛哭流涕,泣不成聲。那位被調至北京的弟子趕回來,跪在師傅的遺像前,哭着說:“師傅的遺恨我們牢記在心,一定要把裝裱事業看得比天還大,讓泣血的事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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