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間愛情，我亦傷痕纍纍

　　（一）

　　每個人幾乎都有固定的習慣。我的習慣是黃昏時去一趟兩站路之外的工藝品店。路上到處是匆匆回家的人流和車輛，街角的一家音像店很合拍地在放肯尼金的《回家》。我逆着光的身影在薩克斯的獨特音節里，透出孤獨的凜冽氣息。

　　夕陽從工藝品店的大玻璃窗灑進來，我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區，眯着眼睛，盯着距我半米遠的黃遠，看着他把一件景泰藍的花瓶翻來覆去地擦了三遍。空氣里有種模糊不清的味道，挑釁，抵擋。一場發生在空氣里的虛擬戰爭，以男人的失敗而告終，黃遠終於回過頭，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

　　我喜歡看見別人眼睛里的不安，哪怕只游移着一分，我就多了一分自信。走的路多了，自然就學會了成長。此消彼長是我篤信的真理。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變得偏激又執拗，常常陷在一件事或一個圈子裡跳不出來，像一隻縮成一團的刺蝟，周圍的空間越來越狹小。就像我和秋瑩成為朋友后，就逐漸失掉了以前的大部分朋友，所以我一認識了什麼有趣的男人，就在黃昏時來這裡找秋瑩，一半炫耀，一半分享。

　　秋瑩是黃遠的老婆。看得出來，黃遠不喜我頻繁地來找秋瑩。最開始秋瑩也不是不戒備我的。於是我花費心思，拉着她踏進我的喜好圈子，比如如何識辨真假首飾，如何正確地洗粗鹽浴，以及如何識辨有情趣的男人。

　　現在，在這個工藝品店的內間沙發里，我很興奮地給秋瑩看我新做的SD娃娃。是一個酷酷的男人模樣，微卷的頭髮，簇黑的眉毛，驕傲的嘴角。這男人是我在出差路上認識的。我每認識一個新男人，就很快做出他的SD娃娃模型，把他們編上號。這是我的27號，和我的年紀吻合。我做出一副無限期待的樣子：“或許我會和這個號碼的男人發生點什麼。”秋瑩半真半假地開玩笑：“我會搶在你的前頭。”她的表情和語氣，正是我此行想要的結果。

　　目的達到，我的心不安分起來，嘴上和秋瑩說話，眼神卻不時飄出去。兩米遠的玻璃屏風外面，黃遠在用白色的綢布擦拭工藝品。這個時段店裡客流量不大，我瞥到他的時候，夕陽的餘暉落在黃遠臉上，有點憂鬱，透出淡淡的姜樹味道，正是我找尋許久的記憶中男人樣子，我情不自禁地失神。秋瑩在我肩上拍一下，調侃我是不是在想那個男人。我意味深長地笑：“是的，在想一個男人。”

　　（二）

　　回家的路上，我收到短信，發信人是黃遠，他說找我談一談。我在心裡笑了，等這一天我等很久了。

　　我們在一家名叫“被遺忘的時光”茶屋見面。黃遠想簡單明了地說明來因，其實就是希望我不要再找秋瑩談那些所謂情趣男人，但他開錯了頭，他說：“秋瑩是個分辨力差的傻女人，她沒你那麼聰明。”

　　我的心猛烈地痛一下，繼而冷笑：“哪個女人不傻？哪個女人又真聰明呢？”黃遠知道說錯了話，尷尬地望了一會兒窗外，他不想如此放棄，繼續耐心地試圖說服我：“我不想她有一天做出錯誤的事情。”

　　我掩藏着內心的痛楚，故作平靜地轉着手裡的玻璃杯，似笑非笑：“那是你和她的事，與我無關。”

　　“可你正在往這方面引導她。”

　　我有些激動起來：“我引導，哈哈，是，我以前是失手引導過她，可是你不滿意這個結果嗎？”黃遠耐心地試圖勸導：“你失手是你的事，既然你已經說是結果，就沒有重新再提的必要了。”

　　他說已經沒有必要了。我忽然覺得疲憊，就像爬過了一座高山，回頭一看，其實是我走錯了路。我喝了兩口茶水，讓自己冷靜下來，繼續波瀾不驚地似笑非笑：“我有和她交談的權利，她也有不聽的權利，如果她聽了，我也沒有辦法。”

　　服務生開大了空調，稠密的冷空氣飄浮在四周，我不動聲色地注視着他，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正想着用什麼方式補救這場談判的裂隙。其實我心裡很清楚他在白費力氣，因為這場談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而去找另一個女人，更不應該在一個女人面前呵護另一個女人，這就像在一個男人面前贊另一個男人事業輝煌那樣讓人受不了。他想要顧此，沒想既沒顧此又失了彼。

　　看見我冷冷地盯着他，黃遠這時才發覺補救的餘地已經喪失，開始沉默。

　　這是一場發生在黃昏的對話戰爭，再次以黃遠的失敗告終。曲終人散，我站起來要走。黃遠也要走，回身去拿搭在旁邊木椅上的西服。西服颳倒桌上的杯子。杯子“砰”的碎在地上。面對濺灑一地的綠色茶葉、玻璃碎片混合著茶水。我想到一個無可奈何的詞語：覆水難收。

　　（三）

　　秋瑩在我的SD沙龍里見到那個眉毛簇黑的男人。他本人比我的SD模子更酷更有型。他是一家電子公司的銷售經理，其實他和我在一起是達成了某種協議，但秋瑩以為他是我的准情人，我不對她解釋。

　　那男人恰到好處地恭維秋瑩是他見過的、最甜美的小女人，讓男人銷魂。可他卻對我殷勤備至。他像是對秋瑩欲擒故縱，像現在大票男女通玩的小把戲那樣，其實是想惹她吃醋，我很壞地故意用曖昧的眼神配合他，我們不停地眉來眼去，秋瑩便沒有讓我失望地真的吃醋了。

　　就像一場戲一旦開了局，人便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角色。我成功地把秋瑩帶入這個戲里。我戲言那個男人正抗拒着秋瑩的致命誘惑。秋瑩嘴上爭辯哪有哪有，我看得出她其實心裡不無得意。我又說女人開始有意地吸引一個男人時，是本性里對這個男人不自覺的需求。秋瑩嘴上繼續否認，可是心裡已經按着我說的去想。

　　我是大學的心理學講師，對人的心理暗示的火候掌握程度，我熟捻無比。我的話是火柴，點燃了秋瑩心裡的火種。看見秋瑩眼底里的絲絲火苗，我就更增添信心。為這一天，我鋪墊了太多，甚至有些孤注一擲地不顧一切。

　　那男人有輛銀灰色的豪爵鈴木美式太子摩托車，載着我，風一樣從秋瑩前面駛過。我們已經很遠了，秋瑩依舊悵惘地站在原處。我從反光鏡里看到，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的心念——她在心裡想的是要取代我，靠在那男人後背上。

　　我的分析準確無誤，秋瑩對黃遠確是越來越不滿意。在我的迂迴詢問下，秋瑩終於說出，自從結了婚，黃遠就整個人忽然變得沉悶單調，除了向客人細緻地介紹工藝品，就是低頭一本一本翻資料書，整日一副參禪入定的樣子，他們現在的關係布滿大小不等的裂縫。

　　這個訊息讓我暗喜。但我也看得出，他們誰都不想激化矛盾，得過且過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想要他們一拍兩散，這需要外力，所以我不放過任何一次擴大他們裂縫的機會。

　　那個男人通過秋瑩，請黃遠幫他聯繫到一家工藝品生產公司，之後，他請我和黃遠夫妻吃飯。我故意把筷子碰落地上，彎身去撿，然後我看見桌布下面，兩隻不同的鞋子糾纏在一起。一隻是黑色的皮鞋，另一隻是銀色水晶鞋跟。據說手指和腳趾的神經直達心臟，而心臟的細微變化，都反應在眼底。那個男人和秋瑩眼裡的火苗在空氣中閃躲、碰撞。我似笑非笑地斜睨這一切，像是看戲，黃遠面無表情地盯着我，也像是在看戲。

　　似乎快到了戲的結尾，喜劇？悲劇？這要看戲如何結尾。

　　（四）

　　我很清楚，秋瑩走了第一步，走第二步的概率就非常大。一個星期後，我看到了她寫給那男人的信。用一張粉色香味紙折成兩顆連在一起的心，信上的字很多，大意就是我願意做你的情人。我殘忍地把信攤到黃遠眼前，他以為他會掩飾得很好，可他失敗了，我滿意地看着他滿面怒火地回家。

　　秋瑩和那個男人並未成真的曖昧關係暴露在陽光之下。根據我和那個男人協議，他該從這混亂的“遊戲”里消失了。這時秋瑩和黃遠的婚姻裂縫已經大到不可修補。看到我嘴角的嘲笑，秋瑩終於明白我的險惡用心——用那個男人當魚餌，釣起她這條想要暢遊愛情河的美人魚。秋瑩質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慌不忙地說：“我只不過是把原本不屬於我的男人，從我身邊撥開而已。”這個男人，說的是黃遠。

　　兩年前，黃遠還是我的男朋友，秋瑩整日黏在我們身邊。我指點她去追求另一個很出眾的男子，秋瑩說她害怕失敗，我便一半真一半戲謔地教她方法：“比如你們在某個地方聚會，你儘力將他拖到午夜，然後讓他送你回家。你假裝丟了鑰匙，進不去房間，那個時間開鎖公司不會有人，這種情況下，他只有帶你回家或者送你去賓館，哈哈，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秋瑩按我教她的方法，在一個午夜，用她出色的容貌，成功地擄來一個男人的身體還有心，這個男人是黃遠。兩年後我還以顏色，用另一個男人去誘惑她，讓她最後一無所有。

　　這是一場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我做了兩年的準備，搭上了我無可複製的青春，我贏了，黃遠和秋瑩離婚了。我以為以我為主角的戲會重新開場，可事實上呢？

　　（五）

　　清晨我打開門，看見黃遠靠在我的門口。黃遠喝了很多酒，頭髮凌亂，眼睛通紅，瞪着我。我進屋，他跟在後面，跑到洗手間吐了一通，然後很失態地指着我，罵我處心積慮地拆散別人的家庭，是個冷血的壞女人。

　　我不說話，拉開衣櫃的門，嘩的一聲，裡面的東西掉出來一地，全是黃遠的SD娃娃模型。T恤造型的，西服造型的，襯衣造型的，皺眉的，微笑的，大笑的，憂鬱的。一百多個，編號全部是NO.1。黃遠愣住，蹲在地上，輕輕拿起一個，全部拆開，再重新粘起來。髮型的樣子和眼睛的神態竟然全變了。“你看。”黃遠把那個SD娃娃遞給我，“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有些事，發生了就發生了，不是倒退回去就會復原成原來的樣子。”

　　黃遠走了。我坐在地板上，面前是那堆沒有溫度的黃遠模型。我喃喃着他剛才的話“不是倒退回去就會復原成原來的樣子” 。我為這場“時光倒退”付出的所有代價，在黃遠的一句話里渺若塵埃。

　　到這時我也終於明白，自己把SD娃娃看得那麼重要是多麼幼稚，SD娃娃再像黃遠，也是一堆沒有血肉的模型而已，不會給我想要的溫暖。我想大哭一場，但卻哭不出來。南風從窗子里吹進來，有股淡淡的薄荷味道。我一直記得，黃遠第一次約我，給我買的就是薄荷茶。然而三年之後，物是人非。我精心策劃的一場報復，就這樣結束在灰白的顏色里。

　　這是一場讓人黯然神傷的愛情戰爭，最後以三個人的失敗告終。黃遠去了另一座城市，從此杳無信息；秋瑩迅速再嫁，更迅速地再離；我得了焦慮症和偏執症，每個周末去接受心理治療。

　　那年秋天，在郊外一個廢棄場地，我把我所有的SD娃娃都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