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夢虎圖

　　宋哲宗在位時，蘇東坡任揚州太守。一晚他夢到自己到田間視察，看到農民們正忙着耕種，突然一隻吊睛大老虎從一旁的山林間衝下來，撲向正在勞作的一位老伯。“呔！畜生，滾開！”蘇東坡大吼一聲，不顧一切衝上去，站在老伯的身前，眼見餓虎張開血盆大口撲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這時一位紫袍黃冠的道人驀地出現，他用寬大的袍袖遮住蘇東坡，沖老虎道：“虎爺，不得無理，這是東坡先生，您請回吧！”老虎愣了一下，對着蘇東坡大叫一聲，掉頭離去。

　　蘇東坡從虎嘯聲里驚醒過來，額上一片汗漬，想起夢中的情景，他心有所感，趕緊披衣下床點燈，在書案上鋪開紙，揮毫畫成一幅《東坡夢虎圖》，再現的是道人掩袖勸虎的一幕，他把自己畫得比較小，而把道人畫得格外高大，骨格清奇，風神飄逸。

　　蘇東坡此時是文壇領袖，名動天下，他的書畫倍受世人推崇，許多人以能得他片字為榮幸，可是蘇東坡脾氣怪得很，有時整卷白送，有時千金難求。這幅《東坡夢虎圖》，他自珍自愛，掛在客廳，供人參觀，一時間觀畫者甚眾，摹畫者亦多。

　　這天上午，煙雨迷濛，蘇東坡從案牘中脫出身，偷閑來到西北郊大明寺內的平山堂，聽梵音繚繞，眺遠山如黛。他慵懶地斜倚欄杆，吟詩填詞，好不愜意。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個人吟着詩從山下小道向平山堂走來。

　　蘇東坡注意到這是一個道人，紫袍黃冠，飄飄而來。待走近，他吃了一驚，拍了一下頭，不是在做夢，道人的面目真實地出現在他眼前——正是夢中那位救己勸虎的道人！蘇東坡激動地上前揖拜，大叫：“恩人，沒想到你會從夢裡走到我面前，人生一大奇事幸事啊！”

　　道人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蘇東坡連忙說出了夢中之事。

　　道人聞聽，朗聲大笑：“貧道抱鶴能入東坡先生的夢境，是貧道的榮幸，看來我們是前生結下了仙緣，方能有今日的巧遇！”

　　蘇東坡哈哈大笑：“道長是我的救命恩人，想必是上天派來庇護我的仙人，否則焉能這般巧合？”

　　抱鶴談起適才的詩句，讚不絕口：“東坡先生不愧文壇領袖，這首作於杭州的《贈劉景文》，描寫的是初冬景象，卻毫無蕭瑟凋零之感，一反嘆老嗟窮之調，真是難得的神筆啊！”

　　蘇東坡與抱鶴把袖而談，遂生相見恨晚之嘆，引為平生知己。

　　此後一段時間，抱鶴道人就沒有離開揚州，時與東坡往來。東坡一生好交友，把朋友看得很重，對朋友往往是有求必應，有時興之所至揮就的字畫，贈給朋友毫不吝惜，喜歡字畫的抱鶴因此可得了他不少字畫妙品。

　　一天抱鶴來向蘇東坡道別，說自己是只野鶴，又要雲遊四海去了，特別感謝他的招待。東坡折柳相送，依依惜別，最後將自己的珍愛之作《東坡夢虎圖》送給了抱鶴。

　　今年江南一帶的年景不好，陰雨連月，水患成災，五穀歉收；王安石變法時，朝廷強借給百姓的本錢，現在官府是連本帶利一起催收。百姓無錢糧償債，被吏卒逼得四處逃荒，隨處可見饑饉的難民，他們靠榆樹皮、馬齒莧和麥麩熬粥苟活。

　　蘇東坡看到這一幕幕慘景，寢食難安，他約束屬下吏卒，不許催逼百姓。

　　這天午後，蘇東坡正準備去州衙辦公，只見一個面黃寡瘦的乞丐突破家丁的阻攔，沖了進來，見到蘇東坡納頭便拜：“大人救命，有人抓我！”

　　蘇東坡從他驚慌的講述中了解到，這個小夥子叫豐登，今年家裡幾無收成，被吏卒催債逼得出外逃荒，剛才餓得實在沒法，搶了食攤上的一個饅頭，不巧被來這裡視察的一個大官撞見了，叫吏卒抓捕，他倉皇逃跑，看到蘇府，知道蘇東坡是個為民着想的好官，便闖了進來。

　　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蘇東坡讓豐登躲到一個角落裡。兩個吏卒衝進門，見了蘇東坡也不怎麼恭敬，劈面就問：“蘇大人，你看見一個青年盜賊了嗎？”蘇東坡說沒看見什麼盜賊，吏卒就說他們看見有個盜賊進了他家，他們要搜捕。

　　蘇東坡聞聽喝斥：“放肆！哪裡來的狗腿子？膽敢在知州大人家裡胡翻！去把你們的主子叫來！”

　　兩人被訓得灰溜溜的，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幫人，當先一人身着官服，沖蘇東坡抱拳道：“蘇大人，久仰久仰，下官胡思立剛調任江南轉運使，初來乍到，未及拜訪，請多海涵！”蘇東坡回禮道：“原來是胡大人駕臨，未及遠迎，請多恕罪！”

　　胡思立瞪了兩個吏卒一眼：“瞎了你們的狗眼，敢在蘇大人面前無理，快去磕頭賠罪！”兩人聽了就要給蘇東坡跪下，蘇東坡趕緊攔住：“他們也是抓人心切，可以理解，何罪之有？胡大人言重了！”胡思立見機道：“多謝蘇大人體諒，監管江南的賦稅債務徵收，是本官的職責所在。初來揚州就親見有人公然搶劫，成何體統！此事不管，本官何以立威服眾？蘇大人說是不是？”不等蘇東坡說話，接着便問兩個吏卒，“你們的狗眼看清沒有？盜賊是否真進了蘇大人家？”兩人肯定地點頭。

　　胡思立於是沖蘇東坡笑道：“盜賊進了家，想必蘇大人沒有看見，這可大是不妙，為了大人全家的安全，還是搜找出盜賊為好！”胡思立的話綿里藏針，蘇東坡一時無語。

　　“既然蘇大人沒話說，那就是同意了，給我搜！”胡思立一聲令下，手下兵卒開始行動。

　　“不用搜了，我在這兒！”豐登說著從角落裡出來，對胡思立道，“胡大人，是我自己悄悄溜進來的，與蘇大人無關。”

　　胡思立沒有答話，而是問蘇東坡：“蘇大人，你治下的寶地債款收得怎樣？”蘇東坡答：“百姓沒有錢糧可交，饑民還需要朝廷救濟！”胡思立道：“不至如此，你這可是嚴重失職！今年的雨水並不大，收成還是有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上面催要得緊，你還是好自為之，加大催要力度！”“你這是要我把百姓往死路上逼！”蘇東坡激切道。“別危言聳聽了！只要肯想，辦法總是有的。”胡思立說著向蘇東坡告辭，然後命人將豐登帶走。

　　胡思立新官上任，豐登撞到槍口上，恐怕是凶多吉少。多好的小夥子，為了不連累自己毅然站出來，甘願束手就擒！蘇東坡想着，暗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救他！

　　送禮是一條最為便捷的路，可是東坡是清水一樣的官，此路不通。他只有另想轍，從胡思立本人身上尋道兒。他派人打聽胡思立的來龍去脈，得知胡思立本是揚州城的一個土財主，因為善於鑽營和送禮，被委任為江南轉運使。

　　蘇東坡此前做過幾個月的吏部尚書，因為不滿吏治的腐敗而自己又無能為力，所以自請外任做點實事。現在這個胡思立竟然就是用銀子買來的官，蘇東坡十二分地瞧不起，他有了營救豐登的主意。

　　他來到轉運司衙門，見到胡思立，雙方客套了一番。蘇東坡開門見山：“胡大人準備怎樣處置豐登？”胡思立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劫，在此特殊時期，如果都這樣豈不要天下大亂了，因此當用重典，以儆效尤！”

　　蘇東坡反問：“現在是災年，如果搶食物吃就被重責，大人忙得過來嗎？這樣做，你不怕激起民變，控制不了局面？而且大人的烏紗帽戴了才幾天，如果沒捂熱腦袋就摘下了，豈不可惜了那些銀子？”

　　胡思立愣了一下，笑道：“蘇大人是想揭我的底對吧？不過我的烏紗帽丟了，大人可也是難脫干係！”

　　這回輪到蘇東坡犯愣了。胡思立接着道：“我能處在今天的位置，蘇大人是幫了大忙啊！”蘇東坡被他說得更糊塗了。

　　“茅先生，你出來見見蘇大人吧。”胡思立沖耳房說道，只見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走出來，穿一身黑色對襟長衫。乍一見，蘇東坡有似曾相識之感，忽然他腦子裡閃現出一個紫袍黃冠的道人，於是驚叫：“您是抱鶴道長！？”

　　抱鶴笑道：“承蒙東坡先生還記得貧道。”蘇東坡問：“您也在這裡，怎麼這副打扮？”“我本來就是這副打扮，我跟胡大人有幾年了。”蘇東坡若有所悟：“你為何要扮成道人來蒙我？”胡思立得意地插話：“不這樣怎麼得到你的字畫？”

　　原來，胡思立作為揚州一方的財主，沒權沒勢常被官家盤剝，他便發誓要捐個官噹噹。可是社會上有重文的風氣，光送銀子太俗太扎眼，當大官的多喜歡附庸風雅，古往今來名家的字畫是他們競相收集的寶貝，在當代最有名的文人當數蘇東坡了，他的字畫倍受追捧，人人都想得一幅裝點門面。不料蘇東坡竟來揚州任太守，胡思立便動起了他的心思，可是東坡不愛財，而且脾氣古怪，胡思立怕觸霉頭，一直沒有尋到好的機會接近他。就在這時胡思立偶然看到了《東坡夢虎圖》的摹本，他驚奇地發現畫上那個道人與自家的茅總管有幾分相似，於是按圖着意裝扮一番，讓他去接近蘇東坡，這人肚子里有些墨水，很快便取得了蘇東坡的信任，從而輕易得到了東坡的一幅幅字畫。有了這些字畫，再加上銀子攻關，胡思立便敲開了一扇扇後門，最後走進轉運司的正門。

　　蘇東坡聞聽很是無奈地搖頭嘆息。

　　這時胡思立道：“蘇大人，我知道您的話有分量，如果您給皇上上書揭我的底，我丟了烏紗帽事小，您壞了名節那就事大了。您想想，您那些畫兒是以朋友的名義贈送的，如果都成了贓物，別人會怎麼看您？有句話兒，您應該知道：看一個人的底牌，看他的朋友！”

　　蘇東坡倒吸一口涼氣，算是領教了胡思立的厲害，他一時騎虎難下。

　　胡思立適時搬過一個“腳凳”：“我知道蘇大人是愛民如子的好官，救自己的子民豐登心切，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拂了大人的美意，念其情有可原，就放他回家吧。只是……蘇大人，我的意思，您應該明白！”

　　蘇東坡此行就是為了撈出豐登，現在目的達到了，他只好點頭。

　　這時胡思立又叮囑道：“催要欠債，蘇大人還得抓緊哪，不然你我都不好向皇上交代。”

　　“如果這樣，你我都成了畫中那隻老虎！”蘇東坡說畢領了豐登走出轉運司大門。

　　安頓好豐登后，蘇東坡不斷地向皇上上書，請求免除百姓的債務，由於他考察有據，言之成理，情真意切，最終朝廷免除了多項公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