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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公差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小景

第一次出公差 標籤:守住第一次 開學第一課 新春第一課

  A

  列車到達B站的時候,石龍差點兒沒暈過去。那麼多的乘客。那麼遠的路程。還有那個老是愛咋咋呼呼製造噪音的胖女人,還有那個被胖女人譏諷為出社會主義洋相、污染環境和空氣的鄉下人。熱烘烘的肉體。濃烈的汗臭味兒、煙草味兒以及不甘示弱的髮油、香水味兒。再加上“唧唧喳喳”的吵鬧聲,“哇哇”的啼哭聲,嘈雜震顫的廣播喇叭聲。咣咚咚,咣咚咚。要不是花一般可愛的時髦女郎們裝點、凈化着車廂里的環境和空氣,要不是討人嫌的鄉下人被幾個查票的乘警連拉帶扯地“驅逐出境”,石龍一定會由於噁心而嘔吐一陣的。

  夕陽的強光粗暴地打在臉上,打在每一塊袒露着和遮掩着的皮肉上。候車大廳的玻璃窗燃燒起來。一向溫柔和善的楊柳樹燃燒起來。年青的眸子以及古老的城市燃燒起來。從出站口湧出的人流不斷地衝擊着聚集在廣場上的人海。一輛輛標着“TAXI”字樣的紅色小轎車尖叫着在人群的隙縫裡穿行。

  “抓住他!他偷我的錢包,抓住他!”一個大塊頭的中年人一手拎着提包,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着朝一個身穿花格子襯衣的少年追過去。

  人們本能地閃開一條路。石龍下意識地按了按貼在胸口上的口袋:很正常,依然硬邦邦的。他覺得幸運,又有點兒擔心。“第一次出公差,又是到大城市,你可要多加小心呵!”他想起臨行前母親的叮嚀,他想起她那雙皺皺巴巴,在他的鼓鼓囊囊的口袋上撫摸了又撫摸的手。

  “大叔饒了我吧,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穿花格子襯衣的長頭髮少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但是年富力強的中年人仍然瘋狂地揮着拳頭。這挺有趣。這讓人想起一隻肥大的貓正在撕扯一隻小耗子的情景。

  太陽已經被拔地而起的巨大建築物遮擋得嚴嚴實實,不太開闊的天空開始有了紅彤彤、灰濛濛的雲影。石龍背着越來越顯得沉重的皮包,象一片樹葉兒似的在滾滾的人流里打着旋。

  “叮玲玲!”是一輛三輪車。從車上跳下一個蓄着小鬍子的年青人。“喂!師傅,你想住旅館嗎?掏五塊錢介紹費,保證送到地方。大家都是年輕人,好說好商量。老實告訴你,剛才有個老頭掏十塊錢我還不幹呢!”‘小鬍子’摸了摸蓬亂的頭髮,變戲法似的弄到一支香煙,隨手一拋,正好叼在嘴裡。他一邊洋洋自得地抽煙,一邊斜着眼睛打量着石龍。“難道——難道附近就沒有旅館嗎?”“什麼?附近?哈哈。不是哥們兒小看人,你在這大街上就是找到天黑也摸不着旅館的門兒!”

  沒辦法。疲勞的身體。陌生的城市。支離破碎的陽光。

  B

  布滿塵埃的輪子轉動起來了。咯吱咯吱,周而復始,搖搖晃晃。牽引它的,是一根銹跡斑斑的褐色鏈條。石龍叉開雙腿坐在骯髒的木板上面。他的眼前跳動着一幅幅彷彿是出自印象派畫家之手的光怪陸離的畫面。五彩的燈光在夜的幕布上爆炸了。一塊塊橫的或豎的廣告牌劍一樣刺過來,又象旗幟一樣倒下去。石龍的雙腿瑟瑟發抖。他有一種從高處向下跌落的失重感和懸空感。他突然覺得自己那麼渺小,他忽然意識到周圍那麼紛亂,那麼癲狂,那麼氣勢洶洶。他腿幌肫鷚恢晃鄙頻奈詮暝諭勻斯墒痹つ卑訝慫θ虢牡墓適攏撼こさ牟弊櫻幟9盅耐耗源喲蠖嵊駁耐衷殘渭卓牽器鐧摹⒊俁鄣摹⒗豆庖簧烈簧戀男⊙劬Α /P>

  “不行,介紹信不行。得有工作證。懂嗎?這是規定。”豈有此理。處處跟人過不去。不準高聲喧嘩。不準竊竊私語。不準頂撞老人。不準虐待婦女。不準跨越欄杆。不準袒胸露臂。不準猜拳行令。不準登峰造極。不準吸煙。不準在大街上接吻。不準抗拒上司。不準咆哮公堂。閑人免進。禁止通行。您好!請。謝謝。對不起。沒關係。

  “同志,我是出公差的。難道這大紅的印章和白紙黑字還不足以證明我的身份嗎?”無論如何都沒有用。隨你怎麼解釋。由你怎麼辯白。任你怎麼哀求。介紹信被拋出來了。四四方方的窗子“砰”的一聲關閉了。一張冷冰冰的、欠涵養的女人所特有的醜陋面孔消失了。

  紅燈。綠燈。黃燈。紅燈使人想起災難和枷鎖,所以不能廢除。綠燈使人想起自由和飄來飄去的雲彩,所以不能長開。黃燈呢?一種過渡,一種調和,一種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的庸俗。

  夜晚的天空顯得完美、開朗而有秩序。瞧,天上正在召開公民大會呢。星兒顯得虔誠。月兒顯得飽滿、高貴而自信。因為是聽眾,所以必須虔誠,所以得洗耳恭聽。因為是主角,是船長,是芸芸眾生的主宰和統治者,所以滿面金光,所以不同凡響。辭藻華麗而清雅。語氣溫和而深沉。態度穩練而激昂。月亮在做演講。或者是做報告。或者是傳達太陽的指示精神。總之秩序很好,總之沒有誰越出軌道。國務院是不是也在開會呢?人民大會堂是不是又是座無虛席,群情激昂,全體通過,成千上萬名代表同時起立,掌聲雷動呢?然而一個女人挽着一個男人的胳膊走過來了,更多的男人和更多的女人匯合在一起了。路燈顯得蒼白,有些懶洋洋的。車燈顯得兇狠,炮火一樣噴射着。一道道光柱。一片片燈輝。街道寬闊而明亮。

  一條長長的陰影無精打采地向前爬行,跟隨在後面的石龍顯得疲憊而孤單。半年前他在家鄉那條幽長的巷子里尋找丁香姑娘的時候也是這樣嗎?丁香死了!有人告訴他。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是的,她的確死了!她喝了大量的敵敵畏,而這是那些身穿白大褂的護士大夫們所無能為力的。“對不起,她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她)們這樣說的時候,攤開雙手,晃着腦袋。丁香花竟然凋謝了!她的嬌美,她的純潔,她的芬芳。有個壞小子毀了她的身子,她又毀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原因和結局。在那些陰鬱絕望的日子裡,石龍經常沿着那條鋪滿他和她的腳印的巷子從黃昏一直走到黑夜,又從黑夜一直走到黎明。幽長幽長的巷子。他顯得疲憊而孤單。象今天一樣么?不,這是兩碼事。天上開會是一回事,國務院開會是另一回事。

  “同志,請問附近有旅館嗎?”真掃興。站在面前的竟是一個東倒西歪的醉漢。“什麼?你要找、找旅館嗎?瞧,那、那就是。我敢打、打賭,它算是世界上最最漂亮的旅、旅館了。”嘿嘿嘿,哈哈哈。笑聲從地獄深處爆發出來,使人毛骨悚然,叫人心驚膽戰。石龍半信半疑地挪動着腳步。天哪!雪白的屍布上跳動着幾個漆黑的大字:B市火化廠。

  C

  鮮紅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石龍卻睡着。睡着一向比醒着幸福。在這裡,或者在那裡,安身之處總是很難找到的。尋找的過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那麼睡眠吧,最好不要做夢。玫瑰也好,響尾蛇也好,都不是好預兆。

  旅館的門“咯吱”一聲打開了。於是他有了舒適的床和愜意的睡眠。阿彌托佛,那真是一道奇特的光線。它刺破黑色的皮肉,在深夜更深處眨着眼。雪亮雪亮的光線。石龍終於有了自己的落腳點,也有了愜意的睡眠。

  “提高警惕,如發現可疑者迅速扭送公安機關!”“旅客在登記卡上必須填寫清楚自己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不準隱瞞!”“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來此事由,住宿時間,工作單位,本人職務,是否帶有槍支彈藥、易燃易爆物品?”“必須遵守旅館制度,必須講究公共衛生,不準隨地吐痰,不準東走西竄,公安保衛人員檢查房間時,必須主動出示證件,不得胡攪蠻纏!”“砰!砰!砰!”“叭!叭!叭!”幾團白色的人影,幾雙狐疑的眼睛。

  朦朦朧朧。不!腦功能恢復了,色彩顯示出來了——清晰而真實。蔚藍的天空。碧綠的草地。火紅火紅的駿馬。金光閃閃的騎士。飛奔,飛奔。世界在馬蹄下延伸着,擴展着。但是空氣凝固了,又突然爆炸開來。

  “同志,我要打掃衛生換洗床單,請你起床好嗎?”女人!女人的聲音,女人的氣息,女人的風采。雪白雪白的牆壁。溫柔的陽光和裸露的肉體。具有誘惑力的乳房和帶有煽動性的眼睛。石龍從床上坐起來。他身上的某個部位敏感地跳動了一下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一個在沙漠里感到焦渴的男人。他看到了熟透的桃子和橄欖。

  渴望加衝動。渴望加衝動只是一剎那的事情。不,規矩點兒,你是一個:

  有教養的人。而一個有教養的人——是不應該放縱自己的。雞和狗就太沒有教養。青天白日也好,眾目睽睽也好,只要樂意,它們從不放過機會。什麼文明不文明道德不道德,去他娘的,雞家族狗王國沒這規矩!

  紅燈亮了。紅顏色的公共汽車來了個急剎車。出線是要罰款的。這規矩駕駛員最清楚。然而這跟乘客又有什麼相干呢?有人開始不滿了。不滿就罵娘。因此所以,自然而然。

  石龍靠窗坐着,精神蠻好。一輛警車鳴着警笛‘唰’地開過去了。一群白色的鴿子在純凈的藍天留下最可愛的剪影。炎炎烈日之下:城市淌着汗,煙囪冒着煙,寬闊的柏油路象中了槍彈的皮肉,被黑色的血漿糊住了傷口。唰!唰!刷!許多的樓房閃過去了。很多的綠樹晃過去了。更多的行人甩過去了。售票員的眼睛是多疑的不信任的眼睛。沒有買票而想矇混過關的乘客是一張裝模作樣、若無其事的面孔。花了錢卻沒有位置坐的乘客有一種焦躁不安、憤憤不平的心情。

  “吧嗒!”車門打開了。漂亮的女售票員伸出白嫩的手在驗票。一個瘦小的老太太在下車的時候不知被誰擠了一下,差點兒栽跟頭。石龍拉了她一把,她晃晃悠悠站定了:“年輕人擠啥擠,搶錢是怎麼的?真不象話!”老太太抹了一下鼻涕,兩隻小眼睛瞪得滾圓。她用乾枯的手指頭指着石龍的鼻尖,氣急敗壞地嚷叫着。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D

  三十七層大樓高聳入雲;裝潢華麗的大門敞開着,任一群黃頭髮、藍眼睛、體型古怪、大腹便便的外國人出出進進。一個除了眼白和牙齒以外全身上下(包括服裝)烏黑如炭的非洲人駕駛着一輛猩紅的小轎車箭一樣射過來,又象流星一般劃過去。石龍在通過畫著白色線條的人行橫道的時候,突然覺得一陣眩暈。他怔怔地站立在街道的中央。他想靜一靜。但是三菱牌汽車開過來了。鈴木摩托駛過來了。柯達膠捲甩過來了。巴拿馬西服裹着牛仔褲拋過來了。台幣、港幣連同五光十色的外匯券旋風般刮過來了。一塊塊方方正正的門面招牌擠眉弄眼地打量着過往的行人。一塊塊紅藍黃綠、鮮艷妖冶的廣告牌扭着腰枝,眨着眼睛。喬其紗超短裙在雪白的大腿上大幅度地擺動。成群的麻雀飛過來了,它們跳着迪斯科,哼着流行曲兒,扇動着翅膀飛過來了。

  一些古老、低矮而破舊的青灰色磚瓦房被高大、雄壯、風度翩翩的現代化建築群緊緊包圍着。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瘋子坐在電線杆下面捉着虱子,曬着太陽。純凈潔白的日照使古舊的房子和齷齪的路面顯得光閃閃、亮晶晶的。石龍撩起一家小餐館的髒兮兮的門帘,在一張破爛不堪的桌子跟前坐下來。於是有一個滿身油污、手拿骯髒的抹布的人走過來,並且殷勤地同他打着招呼。他要了一碗麵條,味道挺好。儘管只是想了想啤酒和炒菜而沒有喝到吃到它們,這味道仍然挺好。一群調皮的蒼蠅在他的身邊哈哈大笑。“喂!”一個老乞丐一邊津津有味地啃着被別人啃過的骨頭,一邊衝著另一個在他看來似乎也是叫花子的人友好地吆喝了一聲。他用粗糙而骯髒的手指指旁邊桌子上的殘羹剩飯,那意思彷彿是說:“喂,過來!讓我們共同享用吧。”然而他弄錯了。那個看上去頗象乞丐的人並不是他的同行。可憐的人盛情相邀,換來的僅僅是冷冷的一瞥。

  石龍心事重重地來到街道上。街道上是人的河流,人的漩渦,人的海洋。叫花子在餓肚子的時候竟然能夠想到別人,竟然以貌取人,認定所有衣着寒酸的人都是叫花子。真有意思!

  E

  “老同志,請問銷售科在什麼地方?”石龍夾着黑色的公文包走進一家工廠的大門。當他看到一個駝背老人拄着拐杖慢騰騰地走過來的時候,趕忙迎上前去,笑眯眯地問道。

  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地用拐杖朝一座樓房指了指,然後竟自走開了。石龍望着他的背影,心裡有點不大舒服。“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飛快地駛過去,又“吱”的一聲停下來。車門打開了,從車上跳下來一個肥胖的中年人和一個精幹的小夥子。他們一左一右攙扶着那個老頭爬上轎車。“吧嗒!”車門關閉。“唰!”小轎車一溜煙竄出大門,很快消失了。

  “不行,說沒貨就沒貨,再纏也是白搭!”“王科長,你就高抬貴手,幫俺一把吧。”“王科長,我們千里迢迢趕到這裡,請你看在老關係戶的份上,多少照顧一點兒吧。”“王科長,我們大老遠的跑來,兩手空空的回去可怎麼交差呵!”“別吵了!沒貨!沒貨!真煩死人了。閃開!我要到廁所去。我要到廁所去!”一個人跟上去了。一群人跟上去了。人們和蒼蠅們圍着廁所團團轉。儘管不太體面。儘管臭氣熏天。

  “真不象話!剛才我親眼看見有一輛汽車拉了滿滿一車貨從後門開出去,他卻說沒貨。”“嗨!明明有貨卻不給我們,這不是刁難人嗎?”“我說夥計,光發牢騷有什麼用?放聰明些,今兒晚上掂點兒禮品送上門,包你馬到成功。”“哼!”“哎!”“呸!”“哦!”屋子裡煙霧瀰漫。桌子上扔滿了各種各樣的香煙。雪白的牆壁上點綴着一面面大紅的、紫紅的、黃的和黑的錦旗,格外耀眼。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也許鄧小平已經跟某國總統談完一次話,並且還準備修改幾份重要文件呢。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也許中國女排的姑娘們已經打完幾場球,而且正站在領獎台上拿着鮮花向觀眾招手致意呢。你聽到激動人心的國歌了嗎?你看到錚亮的金杯和鮮艷的五星紅旗了嗎?石龍心煩意亂地踱着步子。內科?外科?牙科?神經科?他覺得自己象個病人。他覺得自己正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面等着挂號、看病、打針或者付款取葯……

  “對不起,沒貨!”介紹信被扔過來了。一張肥胖的臉在石龍的眼前定格。“王科長——,”“王科長——;”“王科長——。”一乘於零等於零,一百一千一萬乘於零仍然等於零。

  這是廠長室嗎?是的。長方形的小木牌,白底紅字。石龍輕輕推開門,一股酒氣撲過來,熏得夠戧。“李廠長,您想吐就吐吧。小劉,我在這兒給廠長捶背,你快倒杯濃茶來。快!”怎麼,是駝背老頭?Yes。駝背老頭——廠長。廠長——駝背老頭。“嘩!”一大股嘔吐物吐在鮮紅的地毯上,既醜陋又骯髒。

  F

  “嗚——,”一聲長鳴,列車開動了。喧鬧擁擠的車站和手拿信號旗的鐵路工人被拋在後面。繁華雄偉的城市被拋在後面。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土地被拋在後面。燦爛的陽光愉快地拍打着純凈的窗玻璃。綠油油的田野旋轉着迎上來,舞蹈着跑開去。潔白的雲彩戴在青山的髮辮上,使人聯想起女媧女神的模樣。河流的絲帶飄過去了。楊柳樹的裙子飄過去了。飛鳥的翅膀飄過去了。咣咚咚。咣咚咚。

  車廂里擁擠而燥熱。肉體緊挨着肉體,呼吸交織着呼吸。越是騷動就越是熱氣騰騰。胸前佩帶着紅色標誌的女列車員在開車的時候亮了亮相就鑽進廁所旁邊的“安樂窩”里,再不肯露面了。有幾個好事的旅客罵罵咧咧地埋怨這趟列車太次,既沒人掃地又沒人送開水,到處是果皮、污水和垃圾。安裝在車廂頂部的小喇叭叫喚起來。起初是預告前方將要經過的車站的站名和到達各站的時間,後來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後來是“鞋兒破,帽兒破,一把扇兒破”,再後來是沈小岑的“請到天涯海角來”,再後來是馬技和趙岩的吹牛比賽。咣咚咚,咣咚咚。

  石龍斜靠在車門旁邊,頭垂在膝蓋上;他的周圍擠滿了男人和女人。真見鬼,人多得叫人討厭。骯髒的鄉下老頭和他的既骯髒又笨重的破包袱;又臟又黑又瘦的農村婦女和她的一大串又臟又黑又瘦的孩子;車座下面、過道中間到處都橫七豎八地躺着可憐的民工、鄉下人和流浪漢。

  “差勁。太差勁了!我經常坐車,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列車員。”“沒見過?今天偏讓你見識見識。哼!你沒見過我這樣的列車員,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旅客呢。”一個穿着講究、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跟年輕漂亮的女列車員吵起來了。有人冷眼旁觀,有人從中調和,有人幸災樂禍。“送開水是列車員的職責,你為什麼不送?你對得起自己的工資嗎?你對得起你這身衣服和戴在胸前的牌子嗎?”“少廢話。車上這麼多人都不渴,就你一個人是屬魚屬蝦的嗎?工資是國家給的,你有什麼想不通的?討厭,白活那麼大歲數!”

  夾在亂七八糟的陌生人中間不能動彈;坐卧不寧,步履維艱,左右為難。不是蹲監,勝似蹲監。石龍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煙,默默地抽起來。“誒,你這人怎麼搞的?煙都吐到別人的臉上來了,討厭!”一個畫了眉毛、塗了口紅的摩登女郎從一個男人的懷抱里抬起頭,衝著石龍嚷叫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哼!”女人的臉又埋進男人的懷抱里了。男人的眼光是冷酷、兇狠而帶有敵意的。

  “我說小夥子,別抽煙了好不好。嗆死人了!”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用手驅趕着煙雲,不耐煩地發著牢騷。石龍的心一陣戰慄,他覺得四面八方到處是侮辱人的手指頭和恐嚇人的聲音:不準!不許!停止!老實點!規矩些!夾起你的尾巴!低下你的頭!彎曲你的身體!閉住你的眼睛!不要張嘴!捆綁、囚禁、殺死你自己!

  (豈有此理。人死了自己會踏進天堂的門檻,難道還用得着索命的繩子嗎?)

  G

  咣咚咚,咣咚咚。咣咚咚,咣咚咚。

  石龍使勁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用力揉了揉迷糊糊的眼睛;他責備自己,抱怨自己,他覺得自己被打敗了。“陳科長,你放心吧,我保證完成任務。”他說過這樣的話嗎?他真的曾經那麼自信嗎?他覺得身上開始出冷汗了。他看到一雙冷冰冰、惡狠狠的眼睛。那是陳科長的眼睛嗎?

  “小石呵,這次派你去B市出差,時間緊,任務重,你一定要想方設法把貨弄來。干咱們這一行的,首先是能吃苦,還要有股子纏勁和磨勁。另外,腦袋瓜要靈活一點兒,對症下藥,隨機應變。怎麼樣,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語氣那麼溫和,態度那麼親切,聲調那麼動人。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石龍感到熱血往上涌,彷彿自己一下子長高了許多。象大禹和普羅米修斯。或者象公共。他相信自己具有盜火、治水、撞倒不周山的本領。但是他失敗了。精疲力竭,兩手空空。他看到一雙冷冰冰、惡狠狠的眼睛。

  假如,假如他開動腦筋,挖空心思,能夠採取某種有效措施的話,也許結果要好得多。表揚呵,獎金呵,羨慕和妒忌的眼光呵,甚至入黨,甚至提干,甚至平步青雲。總之,一切好的和誘人的事情都將紛至沓來,所有的金色裝飾物都將忠實地依附於他。然而這未免過於誇張。對一隻捉到耗子的貓的獎勵,主人大不了是讓它吃掉那隻耗子而已。或者頂多用手揪揪它的長鬍須,撫摸一下他那毛茸茸的身子,假惺惺地對它許上一千個毫無意義的諾言。譬如說:“多麼可愛的小貓,竟然能捉到老鼠,真了不起!如果下次再捉到一隻,我一定買好多的香噴噴的魚肉來犒勞你。”諸如此類,等等,等等。很顯然,可憐的貓沒有吃到魚肉,下一次沒有,下一次的下一次也沒有。

  咣咚咚!咣咚咚!窗外漸漸黑下來。車廂頂部亮起一串蒼白的燈光。石龍睡意朦朧地瞥了瞥四周,他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屍體!橫七豎八、歪三扭四的屍體!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墳場嗎?這是陰森森的、瀰漫著藥味和酒精味的太平間、停屍房嗎?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他看到的是低垂的腦袋,慵懶的肉體,沉睡的男人和女人。他忽然感到壓抑,感到羞恥,感到怒氣沖沖。他想跳起來,他想揮動拳頭大吼一聲:“有敵情!快拿起武器,準備戰鬥!”

  真滑稽。這裡不是大渡河,不是上甘嶺,不是老山前線。幸虧他老老實實呆在那兒,幸虧他沒有輕舉妄動。“瘋子!”“神經病!”人們如狼似虎地撲過來了,拳頭和啤酒瓶冰雹般砸過來了。但是一切都很平靜,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嗚——。”列車沉悶地吼叫一聲,有點象深山虎嘯,有點象長空雷鳴。然而一切都過去了。咣咚咚,咣咚咚,機械,單調,乏味,無聊。而晚風則不同;她從窗縫和門縫飄進車廂,涼爽,潮濕,有點兒象風雪天少女的吻。石龍抱着雙臂,閉着眼睛。他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得很香,而且做了個好夢。

  “列車馬上就要到站了。下車的旅客,請您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準備下車。”太陽光透過窗玻璃射進車廂的時候,列車猛地抖動了一下,停住了。石龍睜開惺忪的睡眼,觸電似的跳起來,抓起皮包拚命往外擠。他象逃避瘟疫似的跳下列車,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列車“嗚”的一聲開走了,遠去了;它還要走很多路,停很多站,然而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站台上已經沒有候車或者出站的行人了。石龍理了理散亂的頭髮,邁開大步朝出站口走去。儘管他看到幾個把門驗票的尖酸刻薄的醜陋女人已經衝著自己張開了血盆大口;儘管他知道心胸狹窄的矮個子陳科長已經衝著自己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儘管他明白一旦回到原來的生活圈子裡,雞可能是鳳,鳳也許是雞。

  一九八六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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