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奶奶

　　菜花的娘接連生了五個丫頭，她是老五。娘給五姐妹分別取名為豆花、麥花、稻花、草花、菜花。娘說名兒賤，好帶。

　　菜花長大出嫁后先後生了四個孩子，只養活了一個山子；再後來，山子娶了媳婦翠翠，有了孫子豆豆，大家就把菜花叫菜花奶奶了。

　　五年前的春天，山子和媳婦翠翠到南方打工去了，就把才半歲的豆豆丟給了菜花奶奶。

　　菜花奶奶的家原來住在崖洞里，那崖洞有幾間房子那麼大，還連環套着幾個小洞，倒也能遮風避雨，就是太陰濕了，人愛得風濕病。山子才三歲時菜花就死了丈夫，她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送他讀完了高中；又找三親六戚東挪西借，湊了一筆錢，在崖洞前修了四間瓦房，把媳婦娶進了家門。得了孫子后，菜花奶奶也就搬出來住了，把崖洞當成了儲藏間。那崖洞儲藏間很陰冷，把糧食蔬菜放進去，保管多長的時間也不腐爛生蟲。崖洞和住房之間有一小門相通，天熱的時候，菜花奶奶還常帶豆豆到裡面乘涼呢。

　　菜花奶奶的家離村子有十來里地，單家獨戶的，平時很少有人來。即便有人打從她家門前的石坎下過，也只是抬起頭來和她說幾句話就走了，極少有人到她家裡去坐坐，因為到她家還得爬五十多步石梯，不方便。

　　菜花奶奶每天背着個孫子到坡下的地里種包穀洋芋，到野地里打柴扯豬草，日出而作，日沒而息，顯得挺孤單。菜花奶奶有時也到村上的小賣部里去買點生活日用品，那時她就可以找人說說話兒，顯得很快活。可村上太遠，她不能常去，她得守着自己的家，所以她經常是在寂寞中過日子，寂寞得心慌的時候，她就教豆豆唱一支老掉牙的兒歌：“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其實，每年春節前兒子和媳婦都是想回家的，但他們打工的那家工廠只放七天假，多一天都不行，如果你想要多請一天假，那你就只有辭工。山子和媳婦都不想辭工，他們得靠這份工作攢夠一筆錢，去還山子讀書、修房、娶媳婦時借的債。

　　時間過得很快，五年多了，兒子和媳婦還沒回來過。閑暇的時候，菜花奶奶常抱了豆豆，坐在門前的石坎上朝山下眺望，期盼著兒子媳婦啥時能回來看看。菜花奶奶老了，病也多了，她常常想，萬一哪天我卧床不起，豆豆可怎麼辦啊？

　　轉眼到了第六年的冬天，山風呼嘯，大雪紛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山子和媳婦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趕了一天的汽車，再走了半天的山路，踏着沒膝深的積雪，終於疲憊地回來了。

　　山子和媳婦背着大包小包走到山崖下時，天色已近黃昏。望着皚皚白雪下自家的房子，山子高興得大叫：“娘，我們回來了！”

　　可喊了半天，絲毫沒有動靜。山子以為娘和兒子早睡了，沒聽見，忙拖了媳婦氣喘吁吁地爬到了門前。門關着，推不開，山子急了，就用拳頭擂門，邊擂邊喊：“娘，開門，我們回來了！”翠翠也喊：“娘，我們回來了！”喊了半天，才聽見屋裡傳出了小孩子“哇哇”的哭聲。山子聽出來了，那哭聲肯定是豆豆的，可怎麼沒娘的聲音呢？莫不是娘得了重病？山子急了，猛地一腳踹開了房門！屋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山子忙撳燃了打火機，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

　　翠翠看見兒子在靠牆的一張木床上驚恐地哭泣，心疼地撲過去，一把抱起了他：“豆豆，別怕，別怕，我是媽媽！”

　　山子看見床上還有一床被子鋪開着，但卻不見娘的影子，忙哄著兒子說：“豆豆，別哭，別哭，我是你爸爸！豆豆，跟爸爸說，你奶奶呢？”

　　豆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怯生生地望着他們，指指旁邊的被子抽噎着說：“奶奶，剛剛還、還在陪我睡、睡覺覺……”

　　山子伸手一摸被子，還有點餘溫，可人到哪兒去了？

　　山子慌了，滿屋找起人來，忽然，他看見了后牆上那個虛掩着的小門，忙推開門走進去。不一會兒，媳婦就聽見了他驚慌的喊聲：“翠翠、翠翠，你快來！快進來！”

　　媳婦抱著兒子跟了進去，看見了令人驚駭的一幕：昏黃的燈光下，靠崖洞內壁放着一把竹椅，竹椅上躺着菜花奶奶，奶奶的頭臉都乾癟了，分明是一具死屍！……

　　豆豆從翠翠懷裡掙脫下來，趔趔趄趄撲向奶奶：“奶奶，奶奶！”

　　菜花奶奶就那麼僵着，一動也沒有動。

　　翠翠急忙抱起兒子：“豆豆，豆豆……”

　　豆豆又哭又鬧：“我要奶奶！我要奶奶陪我睡覺！”

　　山子抱着娘的乾屍痛哭流涕：“娘，娘，兒回來晚了……”

　　哭聲驚動了路人，村民們聞訊趕來了。村裡那個老中醫摸摸菜花奶奶的臉皮，又摸了摸她乾枯的手背，一臉駭然地道：“哎喲喲，這屍身干成這副模樣，菜花嫂子至少也死了月余了！……她之所以未腐，實乃洞里陰冷的緣故哇！”

　　村裡小賣部的吳大爺卻不相信：“你別亂說喲，菜花奶奶昨兒個上午還到我那兒買東西來了！”

　　吳大爺說，昨天上午，菜花奶奶背着孫子，踩着積雪，還到他那兒為孫子買了五盒米花糖，兩盒餅乾。怕眾人不信，吳大爺就在屋裡搜尋起來，果然在碗櫃里發現了那些糖果餅乾！

　　眾人俱大駭：菜花奶奶都死了一月有餘了，怎麼昨天還會去買東西？還有就是，菜花奶奶如果真死了，這一個多月來，誰又在照顧豆豆呢？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

　　山子心裡明白：娘是丟不下豆豆，是她一直在照顧着豆豆！

　　山子伏在菜花奶奶的身上大哭起來。

　　正哭得昏天黑地，卻見老中醫從小洞里又牽出一個人來，眾人一見，大驚失色：天哪，怎麼又有一個菜花奶奶？

　　山子愣了一下，忽然喊道：“四姨！”四姨張張嘴，抱着山子嗚嗚地哭起來。等四姨停止了哭泣，山子才告訴大家，草花四姨是個啞巴，終身未嫁，膽子很小，從沒出過家門。她娘家離這兒八百多里地，這回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草花四姨不停地打着手勢，嘴裡“嗚哩哇啦”說著什麼，山子猜了半天才明白了個大概。四姨說的是，兩個月前她天天晚上做夢，夢見菜花妹子叫她過來，她就翻山越嶺一路尋訪着過來了，一到家，菜花妹子就快不行了，拉着她的手就把豆豆託付給了她。四姨又說，菜花妹子臨死時說，不要把她埋了，她要等山子和翠翠回來看她一眼……

　　眾人不勝唏噓。

　　山子和翠翠跪在地上肝腸寸斷：娘，我那疼兒疼孫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