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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背後的記憶

手機:M版  分類:優秀隨筆  編輯:小景

歲月背後的記憶 標籤:歲月神偷 青澀記憶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五月的關中田野里,總瀰漫著新麥初熟的焦熱味道,濃郁而飽滿,叫人沉醉和亢奮。又是麥收時節,傍晚騎行在鄉間路面上,熟悉的新麥味道不由得翻動起歲月沉息的記憶...

  八十年代初,生產隊解體之後,土地包產到戶。農民在自家田地里卯着勁的使力氣。五更雞鳴起,披星戴月回 ---- 先解決吃飯的問題,由五穀雜糧向白米細面邁進成了每個農民家庭快樂而激動的目標。除了自家按人頭分得的“責任田”之外,還可以去承包一些田地。於是禁錮已久深受“大鍋飯”之苦的農民家庭大都承包了很多土地,像煥發了青春的老牛一樣,把自己身上的絆繩拉的筆直,在田地里晝夜勞作。

  我的父母親就是這樣的農民。

  一

  生產隊分社的時候,父親領回來一頭老毛驢,毛髮乾枯,體骨嶙峋。上地幹活的時候,因為它體力的問題,必須悠着使喚,不能使猛力或者透力使用。父親幹活不着急,田間耕地幾個來回下來,總是蹲在地頭深深地吸煙,讓驢和人同時休息。

  黃昏里,沒有卸枷的老驢系著身後直立的耕具,靜靜地站在田壟間,偶爾打個響鼻,尾巴甩甩周圍的蚊蠅,身上散發著牲口特有的汗腥味 ...

  夕陽西下,每每這個時候,年少的我就會蹲坐在田頭,疲憊的惆悵着未來的生活。有時候就懵懂的想,人之一生,如果像驢一樣沒有盡頭的勞作,身披枷具,又有什麼意思呢?

  那時候小小少年,沒有一個明晰的理想,也不知道別人家的美好生活是如何形成的,只是惆悵,自卑而憂傷。

  二十多年過去了,偶爾在鄉下看到牲口,我還會想起我們家那頭老毛驢。分社之後數月,因為草料和精心飼養的原因,它的毛色很快光亮起來,體骨也慢慢的壯實 ---- 祖母總要在夜裡起來給它添加草料,對着它喃喃自語的說話 ---- 它也好像心存感恩一樣,幹活賣力從不撂挑子。更加意外的是,數月之後就發現它竟然懷有身孕,來年就下了一頭健壯的草驢犢!在當時的境況下,這確實是一件令人狂喜的事情。且隨後的幾年裡,它更是異常爭氣的一年一胎,胎胎都是草驢犢!

  後來,我們舉家視為家庭成員的它確實老了,一直老到不能下地幹活了,父親始終捨不得賣掉它 ---- 賣了只能進“殺坊”,殺了賣肉,任誰也不忍心的。臨終前一年裡,它已經好像有些痴獃了。整日里家人也不給它系韁繩,由着它在村裡村外轉悠,回來有一口沒一口的吃些草料。再後來,某一天的傍晚,它躺卧在平時用韁繩系著它的那面土牆下,靜靜地死去了。

  第二天,鄰里有屠夫要宰殺它,父親斷然拒絕,要掩埋。然而屠夫說,牲口不宰殺剝皮的話,是不能托生來世的。於是父親止住了抽泣的母親和流淚訴說的祖母,讓來人自己用架子車拉了去。

  那一天,村西頭很多人家吃到了驢肉,只有我家沒有,一家人一天也沒有吃飯。

  二

  土地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從根本上解決了生產隊形式下生產力低下的問題,解放了生產力也解放了農民。所以說,中國的發展要感謝第二代領袖鄧小平,農民更應該感謝這位實事求是的老人。

  責任制一開始“分產到戶”的時候,除了責任田,父親還承包了很多土地。最多的時候好像有38畝之多,每年的小麥種植都有20多畝。家裡只有三個人勞作,麥收時節龍口奪食,更是晝夜不分的像拚命一樣。酷熱的中午,麥田裡收割,我很少能有收穫的喜悅。腰背間的酸乏像運動極限一樣,堅持下去也就麻木了,只是機械的重複。汗水源源不斷的自面頰和後背而下,如果流經被麥芒劃破了的皮膚,就會蟄的“嘶嘶”的疼。

  然而根本顧及不到這些,父親裝麥車總是狠載,又裝的不是很精緻,往往從田地回碾麥場的路上,父親駕了架子車轅,我總要握了一把鋼叉,根據路面的坑窪起伏,忙碌的跑來跑去,兩邊用力頂護。倘若不幸翻倒了麥車,“一車倒,十車飽”,那就沮喪到了萬分。

  碾麥場上的勞作,雖然工序眾多,然而因為活路的變換,不是長時間的單一勞作,好像感覺能趣味和輕鬆一些。倘若曉月初上,涼風習習的時候,碾麥場里新麥堆成,瓷實的場面上光了腳板走,有着說不出的愜意,睏乏自腳板好像電流一樣沿地絲絲而去。父親也總會坐在麥堆旁的木杴上,“呼呼嚕嚕”的喝着祖母送的熱茶水,手指間夾着一根紙煙,和鄰人說談着年景和收成。他還不能休息,夜裡風順的時候,他還得和母親一杴一杴的揚場,把粗麥堆中的“凈顆糧食”分離出來。

  三

  有幾年,父親總是連續的年年栽種西瓜,好像大約一直到九五年以後還在栽種。每年西瓜自出胎膨大至老碗大小的時候,就得在瓜田裡搭起一座簡易的棚架,終日得有人看守。

  這是我比較喜歡的崗位。

  一是有正熟的西瓜吃 ---- 正熟的西瓜,如果再是沒有化肥而是父親用“油渣”(油菜籽榨油之後的殘餘物)追肥的,那個味道是真正的西瓜味道,吃多少都不壞肚子的。一個少年,午後背了手在瓜田裡不急不徐的查看,頗有君臨邦國的愜意。倘若看見大小適中,滾圓且花紋紋理完全綻放了的,不用手指敲,僅望聞問切之“望”便知熟透了。輕輕地摘了瓜蒂,瓜蒂乾脆利落的應手而脫。輕輕一磕,西瓜應聲而一分為二,紅瓤黑籽,沙甜,於是開吃,直至腹鼓如瓜,實在是享受。

  二是看瓜不用出苦力卻是名正言順的活路。夜幕四合后,你可以躺在瓜棚外的床板上面向蒼穹,聽瓜田間蟲子清脆的鳴叫聲。清風徐來,夜空中繁星點點,關於宇宙和人生的思考悠長而高遠,思緒散漫而去,直至夢裡。

  然而“開園”(田地里西瓜同步成熟就得對外出售交易)之後,就得走街串巷去賣瓜,這是我很厭惡的事情。和父親套了毛驢車同去,我屬於跟班。父親和我一向寡於言笑,只能是無語執行他的決策,然而他的決策又易變,且慣於冷斥於我,從不解釋溝通,更不會交付與我獨當一面,所以久而心生抵觸。父子二人牽了毛驢車,行走在村巷或者縣城居民區,往往就有衣着光鮮的婦人或者派勢很足的男人不屑一顧的買瓜卻一絲一文的硬要佔便宜,且說的頭頭是道。父親總是滿臉笑意的唯諾着,不許我的憤怒與爭執發作,於是少年的心裡就莫名的恥辱。

  很多年之後,在街道上碰見賣西瓜或者賣其它自家田地瓜果的農人,我總是下意識的要買,不搞價,不看秤。這與所謂的大度和優越感無關,只是因為我知道,不管社會如何發展,他們都是真正的底層草根,很恓惶。

  四

  如果你聽到過農人勞作時的聲腔,那種自胸腹間深深而出的聲腔,像武僧打拳一樣的運氣發力,更像一聲嘆息的散去疲憊,你會有所觸動的。

  那不是音樂修飾后的勞動號子韻律,那是生活沉重的夢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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