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思

　　21歲那個冬天是我生命里最寒冷的冬天。那個冬天由於一場意外的車禍導致我的顱腦骨折，折斷的骨頭壓迫神經，造成聽覺、視覺和面神經萎縮，雖然經過了一年多的奔波治療，但最終還是無力回天，我基本上失去了聽力、視力，而且由於面神經萎縮，我永遠地失去了微笑。

　　說句實話，我感覺生活沒有一點意思，我常常想到死，因為只有死才能解脫。但看到日日夜夜為我操勞已變得憔悴不堪的母親，我的心軟了，我既可憐自己，又可憐母親，我只能暫時放棄死亡，因為我實在不忍心傷害母親。但從那以後，我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發獃，在自嘆、自哀、自憐，自卑中打發時光。我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壞，有時竟會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暴跳如雷，父母對我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的，惟恐哪兒說錯了會惹得我不高興，妹妹乾脆躲的遠遠的，盡量不去招惹我，我變得更加孤僻和易怒。

　　這天中午母親叫我吃飯，我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瞟了一眼餐桌，看飯菜不合我的胃口，說了句不吃，轉身回卧室。母親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說：“少吃一點吧”，“不吃就不吃，少羅嗦。”說完，我“砰”地一聲關上了卧室的門。這時，我聽見妹妹對母親報怨：“吃個飯還這樣挑三撿四的，為了給她治病，咱們省吃儉用不說，還借了舅舅和姨父家那麼多錢，什麼時候才能還清……”聽到此話，我的自尊再也承受不了了，我衝出卧室，大聲哭喊道：“誰讓你們借別人的錢給我看病，我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的，還不如死了的好……”“你怎麼這麼多話，不說會憋死你啊……”母親摔手給了妹妹一個耳光，妹妹頓時楞在那兒，半響才會過神來，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摔門而出。

　　從那以後，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妹妹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母親對她說話時，她也只是不冷不熱地搖頭或點頭，顯然，從小在鄰居和母親讚揚聲中長大從沒挨過打的她，對母親的所作所為理解不了，是母親的行為傷害了她。雖然在這件事上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但自從那次車禍後母親對我的百依讓百順已經讓我在家中養成了養尊處優的習慣，我已經失去了向別人道歉的勇氣。

　　就這樣，日子在妹妹與我和母親的隔膜中一天天劃過。

　　一天，我在卧室里午休，聽到母親對妹妹說：“小琳，媽前些天打你確實不對，也許你認為媽是在偏袒你姐，但是你站在媽的角度想一下，你們都是媽的心頭肉，媽這輩子不指望你們去升官發財，只希望你們能夠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活着，可現在你姐她卻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知道，你姐本來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上大學三年了，從來沒吃過早餐不說，連男朋友也沒談過，她怕浪費時間，她想讀好書，想出國，可是現在她的夢想沒了……”說到這兒，母親嚶嚶地哭起來。“媽就是為了照顧你姐不得已才把工作辭掉的，你不知道，媽每次看見你姐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裡，媽的心都快碎了，媽擔心你姐想不開，怕她做傻事兒。小琳，媽的好孩子，你從小就懂事，媽可以向你道歉，但在這件事上你一定要體諒媽、幫媽，不要不理你姐，不管你姐對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們看在她生病的份上，都不要和她計較，多讓着她一點兒……”

　　這時，我聽見妹妹也嗚嗚地哭起來，她哽咽着說：“媽，別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後不管我姐怎樣對我，我保證不再跟她計較，不再冷落她就是了……”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如地奪眶而出，想想為了給我治病，母親辭去了幹了十幾年的工作，幾個月來不分晝夜地伺候我，給我喂飯喂葯，端屎接尿……在醫院確症我的病無法治癒的情況下，她承受着心中巨大的痛苦，仍然四處託人找全市最好的大夫給我治病，她希望奇迹出現，她象一個行走在沙漠中的人，明明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希望，仍然在固執地跋涉着，而我卻用自暴自棄的方式殘酷地折磨着她，傷害着她……想到這些，我內疚極了，從那一刻起，我在心裡默默發誓：不管以後生活是好是壞，我都要全力以赴地去認真對待，決不讓母親失望。

　　新學年開學時，我對家裡說想去學校繼續讀書，以完成因休學尚未完成的學業。誰知父親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似的堅決反對，他說：“象你現在這種情況，即使回到學校也無法上課，因為你根本聽不清老師在講些什麼，楓兒，你就聽爸爸的話，安心待在家裡，我和你媽養你一輩子”。

　　我急了，嘴裡嚷嚷着說不行不行，同時把目光移向了母親，母親顯然讀懂了我心中的渴望，她猶豫了一下，對父親說：“就讓她去吧”。

　　父親吃驚地看了看母親，還想再說什麼，母親果斷地擺了擺手，示意父親不要再說了，父親只好作罷。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學校。

　　正如父親預料的那樣，當我真正坐在課堂上時，麻煩接踵而來，我聽不清老師的講課不說，更尷尬的是老師讓我回答問題時，我竟然不知道老師問了什麼問題，結果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不知情，以為是我在惡搞，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

　　那一刻，我委屈極了，我想家，回家的念頭洶湧如潮，拍打、衝擊着我柔弱的心，儘管我在心中千百次地告誡自己要勇敢，要堅強，要記得自己立下的誓言，但我最終還是沒能戰勝自己，最後，我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儘管我在極力地控制自己，但聽到母親聲音的時候，我還是哭了。母親急了，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把事情的經過給母親說了一遍，並告訴她，我不想上學了，想回家。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楓兒，去給老師說說吧，聽不清就不去上課了，媽相信你就是不上一節課，也能通過自學完成你的學業，你有這個實力……”“楓兒，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可預知的，它對每個人都一樣，你出了這樣的事，別人也許也會遇上，在這件事上你沒有任何的錯，你受到的傷害已經夠多了，所以你得為你自己活着，不要去介意別人的目光，媽相信人性是相通的，如果你的同學和老師知道了你的情況，他們不會再去嘲笑你，如果你通過自學完成了學業，他們會對你刮目相看，會覺得你非常了不起……”在母親的諄諄引導下，我心中的堅冰一點點地融化了。

　　後來，我大大方方地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同學們，正如母親所說的那樣，他們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是同情、讚許，最後拍拍我的臂膀說，對不起啊，林楓，以前我們不知道你的情況，多有得罪了，以後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一定要打招呼啊……後來同學們把我的情況反映給了各科目老師，老師們也非常同情我的遭遇，他們及時向院長作了彙報，院長聽了很感動，他說他為有我這樣身殘志堅的學生感到驕傲，並特許我不上課可以參加考試，就這樣，我成了歷年來全院唯一一個不上課可以參加考試的學生。

　　以後的日子裡，同學們會主動把課堂筆記借給我，不明白的地方她們就爬在我耳朵上大聲地講給我聽，知道我的視力不好，晚自習結束后她們會牽起我的手聲同我一起回宿舍……校園裡的日子很溫馨，除了偶爾照鏡子看到自己獃滯的目光和木納的表情會讓我暗然傷神外，大多數日子裡陽光總上暖暖地照耀着我……

　　不知不覺中，一年很快過去了，我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大學學業。

　　大學畢業后，面臨擇業，自然象我這種情況明擺着屬於就業困難戶。母親又開始擔心起來，她怕我擇業受挫后對生活失去信心，一方面託人給我找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以便我實在找不到工作時去那兒上班，一方面鼓勵我去人才市場竟聘，她是想讓我通過竟聘證明自己的實力，增強自信心。然而，跑了幾個月，我終於明白人才市場無緣於我，我對自己有些失望，母親覺察出了我的憂傷，但她沒有把她已經給我找好工作的事告訴我，她用電視中的一句廣告詞鼓勵我：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她說，楓兒，別灰心，那些單位不聘用你，說明它們的目光不行，但我相信總會有賞識你的人……

　　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外地一家專業生產婦女用品的企業招聘辦公室文員，雖然我知道這是一份需要經常接人待物的工作，從形象上來說我確實不適合應聘這個職位，但考慮再三后，我還是決定去試一試。我把我的想法給母親說了，母親很支持，她說，楓兒，從容一點，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努力了，做了，這就夠了。

　　有了母親這句話，我的心情一下輕鬆多了，應聘那天，我沒有半點慌張與不安，在遞交了個人簡歷后，還沒等人事經理提問，我先簡單地向她介紹了我的經歷、我的痛苦、還有我的奮鬥……最後，我說：“給我一次機會吧，你們聘用了我，我不會讓你們失望，但你們拒絕了我，你們會後悔。”說完，我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人事經理，人事經理先是很吃驚，但很快地，她的目光變得溫暖起來，她笑了笑，簡單地問了我兩個專業問題后，說：“你回去等通知吧，一個星期內我們會通知你應聘結果。”

　　幾天後，我接到了通知，這家公司意外地聘用了我。

　　人事經理說，是我的真誠和自信感染了她，她說，現在的大學生都把精力集中在包裝自己上，讓人很難看到真實的東西，象你這樣的人，現在這個社會上很難找到。、

　　當我真正要離開故土，離開家，離開母親，開始獨立生活時，一直渴望我能夠獨立、自信、堅強生活的母親此時卻落淚了，她說：“楓兒，要不你別走了，社會畢竟不是學校，現在下崗的人那麼多，連耳聰目明、四肢健全的人都不好找工作，何況你呢？媽不怨你，你就留下來吧，媽不想讓你受委屈，大不了媽再出去打工，媽能養活你……”

　　我的淚水也禁不住肆意橫流，我說：“媽，你放心，我既然能找到這份工作，我就有信心把它做好，你要相信我，我有這個實力……”

　　就這樣，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人群中。說實話，剛開始我經常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目光，好奇的、詫異的、鄙視的……但有了母親的鼓勵，我已經學會了平靜地對待一切。也許是我對生活的執著和誠意感動了上帝，也許是我天生就有創造性開展工作的能力，很快工作就打開了局面。漸漸地，我發現同事們對我的目光變了，除了溫暖，更多的是理解、欽佩和欣賞。與他們相處久了，從我獃滯的臉上他們也能讀出我心中的喜怒哀樂。

　　工作理順后，我又開始了我的老本行，白天上班，晚上寫稿，我在加緊時間掙錢、攢錢，我想實現一個心愿，就是儘快買套房子接母親過來住，我想證明我的實力給母親看，也想對母親儘儘孝心。

　　三年後，我按揭買了房子，房子裝修完畢后，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終於可以了卻自己的心愿了。但我讓我想不到的是，當我欣喜地撥通家裡的電話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時，母親卻拒絕了，問原因，她說，沒有。後來，我打破了電話，磨破了嘴皮，母親死活還是不肯來，說急了，她就丟下一句話：我要給你妹妹看孩子，“拍”掛了電話。

　　想想自己儘管只有一隻眼睛而且只有0.01的視力，但為了報答母親，幾年來我沒日沒夜地干，白天上班，晚上寫稿，常常因為用眼時間太長，眼前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但母親竟然為了給妹妹帶孩子，連一個報答她的機會都不給我，這確實讓我很傷心，我發誓再也不理她了。

　　就這樣一個多月過去了。

　　那天中午我在單位吃午餐，接到了妹妹的電話，她說，姐，都一個多月了，你沒給家裡打過一個電話，媽很傷心…..我一聽就火了，立即打斷她的話，在電話里吼道：“她傷心什麼，我比她還傷心呢，我拚命爭錢買房子都是為了她，現在我把什麼都收拾好了，她卻為了給你帶孩子死活不肯來……”妹妹說“姐，你誤解媽了，媽說要給我帶孩子是在騙你，孩子我早送幼兒園了，不用媽管，媽不去你那兒主要是不想給你添麻煩，她說，你能自立已經很有容易了，你出事那年，她把工作丟掉了，現在也沒有收入，去你那兒不但不能幫你，還得吃你的喝你的給你增添負擔……”頓時，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