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淚

　　我很冷漠，其實我自己並不覺得，我只是在別人淡漠之前，看清了結局，比別人先走了一步。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睿智，我只知道，其實我是運用主動出擊保護了自己不受傷害，這樣的本質背後，其實是一顆脆弱和自卑的心。

　　因為自卑，我開始變得強大。

　　我的高中班主任在我少女的最美好時光，對我說了一句註定我一生的話，我內心甚至覺得這句話是一個“咒語”。他說：你是一個自卑到了極致，自尊也到了極致的人。現實是，所有的人都讀到了我自尊表現出來的清高和冷漠，只有老公讀着我的自卑和小女人的脆弱。

　　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十六歲那年，當我走出那個開滿桃花，流着溪水的小山溝，所有的人都在哭泣，只有我冷冷的回首，注視着山坳里晨起的炊煙，沒有一滴眼淚。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可能永遠生活在這個恍若世外桃源的世界，我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流浪的歸宿是愛，只有走出去，找到愛，他會給我一個故鄉，只是那個他的故鄉里，一定沒有我的童年記憶。

　　數十年後，當我千里回南方，輾轉奔波，我執拗的要去看看我十六歲前生活的小山村，記憶里，那個山溝深深深深，不會有時光的打擾，不會有現實的衝擊，只有那片桃林蒼老，那條小溪蒼老，水庫大約不會像海一樣遼闊，我接受我已經長大。可一定寧靜還在，童稚還在，那個穿開襠褲的玩伴一定還住在那個長滿香椿樹的茅屋裡……當我走下車，我找不到了村頭，我看不見了小溪，自然沒有了桃花，竟然沒有了那個如海一般大的水庫，還有那個大約該成為文物的立在山腳下的紀念碑，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高大的水泥廠瀰漫著灰色的煙塵，吞噬着山色。

　　我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就那樣一下蹲在車流人海的路邊大哭起來，翻江倒海的嚎哭，只有愛人擁我入懷，默默陪伴我用哭聲送別我十六歲的所有記憶。

　　我可以主動放棄，請不要把我拋棄。

　　我的職業是教師，高中三年一循環的教學方式，讓我三年就要送別一次，母親般送別一百個左右的孩子。這是我接受這個職業時沒有想到的苦楚，這樣的苦楚對我也是一種致命的傷害。

　　第一批學生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幾乎以淚洗面。無法走進校園，那些三年來相濡以沫的師生情誼，點點滴滴，在教室里，在小楊樹下，在紫藤長廊，在操場綠地，在蜿蜒草地，那些笑聲，爭吵，仰望的目光，講台上悄悄放下的潤喉片，還有教室里那揮之不去的特有的味道。我拒絕和他們見面，我也拒絕參加他們的聚會，我無法接受他們飛走，我卻註定獨自留下的現實，我恨不得和他們一起考學，一起重上大學。後來，我養成了，從不允許學生告別的“冷漠”，只有一屆屆學生盛傳我的怪癖，沒有人知道這背後我的脆弱和傷感。

　　我是教師，我必須選擇堅強站立的姿勢。

　　秋來了，秋葉瘦了，我在瘦瘦的秋葉里感受到情感的豐滿，我在長大和成熟，我在成熟後會蒼老。我起身關閉上辦公室里唯一的窗，心的冬眠開始，並不是所有的傷感都是悲涼，我總相信，有些眼淚是美好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