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鳳仙花謝了

　　一

　　和小武，一直沒有承諾。他在報社做美編，我在電台當導播。小城舊式公寓里有狹長昏暗的走廊，我住的陽面的房間開門時，陽光會撲落到對面的他的門上。偶爾迎頭碰見，只是點頭而已，並不說些什麼。一次我夜歸時遭到騷擾，幸而他及時為我解圍，後來我們就住到了一起。

　　秋末冬初，公寓尚未供暖，正是陰冷入骨的時節。我們喜歡燉一鍋海帶湯，佐以棒骨、豆腐、粉絲，燉得稠稠的，熱熱地喝下去，手腳便暖了，身子也熱了，整晚，我們都在床上糾纏，很少出去。

　　小城裡已經有了許多時尚場所，偶爾路過，小武會對滿目繁華艷羨不已。咫尺天涯的誘惑，每每令他摩拳擦掌，然後發狠說：“哼！等將來我有了錢……”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出身農門的大學生，肩負着祖輩的厚望，自然渴望出人頭地。但我更喜歡柴米油鹽的繁瑣，喜歡心愛的男人深夜裡騎着單車接我下班，然後和他擠在被子里看拖沓的肥皂劇。

　　武不喜歡看韓劇，但為了我，他放棄了最喜歡看的央視。也有看不成電視的時候，譬如突然停電的晚上，小武就摸黑起來，拔下電熱器的插鞘，點上蠟燭，去廚房燒開水灌一隻熱水袋給我。他讓我在胸前抱着熱水袋，然後他從背後抱住我，溫暖就遍及了我的周身。黑暗裡他講起家鄉恬淡的日光，蒼翠的山嶺，還有整齊的籬笆院里，簇擁在蹊徑兩旁的火紅的鳳仙花。閑暇時，少女們采了花瓣，在石臼里搗碎，配以明礬，便是天然的蔻丹。我聽得入了神，小武再回去時，便帶來了一包鳳仙花種。

　　二

　　剛到初夏，院子里的鳳仙花便熱熱鬧鬧地開了，紅的妖嬈，粉的嬌羞。黃昏時分，我在廚房的窗前洗米，會看見小武下班回來，走到花叢前精心地選摘。斜陽從樓角掃過來，染紅他沉靜的面孔和好看的眉毛。我不由想起了宋詞里看日賞花的少年郎。

　　小武將自製的蔻丹塗到我的指甲上，是柔媚的水紅，或溫軟的淺粉。因為保養得當，我的手並不曾因家務而粗糙，依然是瑩潤白皙、綿軟修長，如同當年握在許漢章手中的一樣。那時他常在外面剪綵，衣着光鮮體態婀娜的禮儀小姐，手皆不及我生的精緻。許漢章曾讚歎說，當年呈給荊軻的那雙美手，也不過如此吧！

　　我於是格外注重美甲，頻頻出入於高級美容院，尋訪著名的美甲師。盛開在我指甲上的鳶尾花嬌嫩欲滴，台灣蝶振翅欲飛。我做得全力以赴，希望藉此博得他的青睞。在認識許漢章之前，我手上抓了大把男友，過花天酒地的日子。但我知道，他們迷戀的不過是我的姿色和金錢。而我卻厭惡我名下那筆遺產上的血腥。深冬的夜晚，母親悄悄旋開天然氣的開關，結束了她和父親之間所有的猜忌和恩怨。正值大二的我，面對痛失雙親和巨額遺產，很快由最初手足無措的驚惶轉變為肆無忌憚的揮霍，直到遇到許漢章。這個大我20歲的男人，在我心中是完美的化身。我為他重新做淑女，小心翼翼地經營我的愛情。可我的傾情之戀卻只能是無言的結局，他有賢惠的妻，和他相濡以沫，伉儷情深。最後一次和他在星光下看海，聽他講述一百個不能背叛的理由，我的心一片片碎裂，卻找不到恨他的借口。在那座城市，他舉足輕重。而他的為人，卻兩袖清風。於是更由衷地羨慕他的妻子，能得到如此出色的男人的真愛。和漢章說起時，他只點頭笑道：你也能的，只要你認真去愛！

　　三

　　漂泊到小城，刻意隱瞞了富家女的身世，自以為只是過客，是小武的出現，使這陌生的城市變得溫暖。小武對我好，是真正的關懷體貼，知冷知熱。我驛動的心終於安定下來，開始像所有賢惠的主婦一樣，精心地為愛人煮飯洗衣，仔細地熨平他衣服上的每一處褶皺。我也像她們一樣不希求太多，在超市的滾梯旁吃一串香菇貢丸就已足夠，我覺得自己已接近漢章說的好妻子了，可是小武從未向我求過婚，他甚至從沒說過愛我。

　　小武出車禍的那晚我像有預感，躺在床上，沒來由地心慌意亂。聽見電話響，心彷彿要躍出胸膛。果然是小武出了意外，一輛汽車將他撞倒后逃逸，幸而有好心的路人將他送到醫院。小武在次日傍晚才清醒，趁四下無人悄聲問我：“住院費夠嗎？”

　　我告訴他沒有問題。我知道他的憂慮，我們的收入不多，還要省出一部分寄給他鄉下的家裡，手上並無多少積蓄。而過些日子，他剛剛考上大學的弟弟就要開學。怕他擔心，我已私下預存了足夠的醫療費。小武不再過問錢的出處，只是大睜着眼睛望着窗外。他的心情很壞，蟑聲的聒躁讓他心煩；鄰床的呻吟惹他討厭；我為他擦臉的手重了也被他反感地推到一邊。然後他又猛醒似的，輕輕拉過我的手致歉。

　　只有梁薇來的時候，小武才難得地一展笑顏。她是飛揚公司廣告部經理，半年前因一起侵權事件來報社興師問罪。看見當事人小武，便改變初衷，言明只要小武請她吃一頓飯就算了事。飯後兩人成了朋友，梁薇生性開朗、思維敏銳，講笑話連珠炮似的，逗得小武捂着傷口嚷痛。笑過了，她愛憐地用紙巾幫小武拭汗，對一旁的我，則空氣一般視而不見。

　　我並不吃醋，一來小武現在病中，需要更多的關心和照顧；二來我正可以乘機考驗小武，財色當前不為所動，才會是好丈夫。

　　小武出院后變得落寞，人倦倦的，不再像從前一樣身前身後地纏着我，也很少幫我做家務。我洗了碗出來，見他坐在暗處發獃，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籠了濃濃的一層憂鬱，我蹲下身問他：“想什麼呢？”

　　小武不語，他伸過雙臂攬住我，下巴抵在我頭上，良久才說：“其其，我不想失去你。”

　　我好感動，緊張地等着他接下來向我求婚。而他卻說：“可我擔心這樣清苦的日子，我們遲早會分開。”

　　不會的！我險些脫口而出，告訴他我們不會清貧一生，只要他能經得住誘惑。但我及時打住，我想起漢章說的，找一個真心愛你，甘心和你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愛人。

　　四

　　小武辭去了報社的工作，跳槽去了梁薇所在的公司。他的工作很忙，有時要加班到深夜。忙碌的小武連吃飯也想着設計，一任鳳仙花瘋長也無暇顧及。天漸涼時，我將調好的花汁遞到他手上：“花期不長了，再幫我塗一次吧。”小武愕然，然後抱歉似的笑：“是啊，又一個夏天過去了。”

　　這一次他連我的腳指甲也塗上了，是妖媚的桃紅，媚惑的顏色。他垂下頭為我吹乾時，我能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憐惜。於是我知道，他舍不下我，即使他有了新歡。

　　在看到梁薇指甲上同樣的桃紅時，我更確信了這一點，他們的交流更密切了，白天在一處工作，晚上樑薇教小武開車，兩人出雙入對，倒比我和小武更像情侶。

　　我沒有責備小武，我們之間，原本就沒有承諾。我買來羊絨線，銀灰色的，依照毛編書的樣子，給小武織羊絨衫。以前我從沒給許漢章織過，我買禮物送他，舉世知名的品牌。他只用手摩挲了，從不肯穿。他一直穿他妻子親手織的毛衣，結髮的妻子，曉得幫他樹立廉潔的形象。他認真地告訴我，小丫頭，等你將來做了人家老婆就會知道，用心織成的毛衣，老公穿上是暖的。我於是用心地織着毛衣，織成的那晚，小武參加聚會沒有回來。

　　因為業績突出，小武破例晉陞為主管。從慶功宴上回來，已是黎明時分。我將微醺的他扶到床上，替他寬衣時，卻赫然發現他襯衣領上一塊緋紅，正是梁薇唇上塗的那種。

　　小武沉沉地睡了。而我坐在床頭，透過窗子，看天色一點一點地變白。秋意越發濃重地落在欄杆上，在上面纏繞了一夏的牽牛花已顯得疲憊。鳳仙花開敗了，花枝枯萎，卻結了累累的種子。我一顆顆摘了，投進玻璃罐里。有種子才會有希望，可是，愛情荒蕪的年代，我的鳳仙花幾時再開？

　　拖起衣箱，還是忍不住回望。在那窗子里，曾經是女主人的我，剛剛已泡好了綠茶。小武醒來時，會習慣地向桌上去拿。然後他會看見杯子下的字條，那上面明晰地告訴他，鄉下的錢已寄去了，弟弟的學費也打進了卡里。還有旁邊的信封里，裝着他所有的證件，記着要仔細收好。這是我為小武做的最後的事情，很可惜，我全心投入的愛情，終是抵不過小小的富貴。

　　尾聲

　　沒有想到的是，兩年後，小武居然會找到我。望着他欣喜交織着疲憊的神情，我更想不出這兩年裡他尋我的艱辛。他告訴我，那塊唇印是當年向梁薇學車時，踩急剎車撞上去的。為了解釋，他曾追到火車站，可火車剛剛離開。

　　驀地想起那天，小城的火車站人影蕭條，列車啟動時，恍惚看見一個奔跑的身影。鄰座的說，那個人真怪，手指着衣領喊什麼？車窗都沒開，根本聽不清！

　　原來，付出真情果然能換回真愛，漢章和小武都沒有騙我。可是，知道這些時，我已在我的城市結了婚。先生很會賺錢，只是從未見過鳳仙花，也從未注意過我獨自染的指甲。

　　(責編：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