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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譚之死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一

  活着不易,死容易嗎?老譚問自己。她已經目光獃滯,神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怎麼死也這麼難?她這會徹底明白過來,自己總算熬到死路邊兒上了。

  兒子成功就在身邊。只有兒子在身邊了。老譚的眼裡滾下幾滴渾濁的淚來。人之將死,淚也可憐。兒啊!心裡喊著兒子,卻放不出聲來,只有悲傷成災。成功看着母親想說什麼說不出來,呼吸緊促,心裡焦灼。母親努力地想動彈,成功連忙把母親的手抱起來。他感覺出母親的手很涼,便緊緊握着,用自己的手暖和着母親的手。

  兒子,可憐的兒子。我走了,你可咋辦?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洗衣,誰和你說話?你那姐姐又誰來管?老譚在心裡頭說了許多,只是已沒多少力氣說出來。她想起女兒來。老大躺在家裡,老二在石家莊獨自帶着孩子,老三在安徽安慶算是過得最好些。她們都到了哪裡,難道,娘死之前都看不到你們?孩子們啊,娘把你們養大,你們飛了,嫌棄這個家給你們帶來的苦痛,我能理解。可是,我們這個家就這樣,生你們養你們也不是我願意的,我那想養那麼多自己受苦受罪啊?要在老家,那兒能這樣讓你們委曲?要是你爸爸早些帶我們都回去,那兒能叫你們整天跟着抬不起頭來?!

  你們的爸爸到是早就享福了。死是福啊!死了,什麼苦難都結束了,什麼傷害也感覺不到了。他把你們留給我,我有多大能耐把你們帶出苦海?我們這個家,幾十年就靠你爸爸那點兒死工資,一日三餐能保證有飯吃就不錯,沒有給過你們零花錢,沒有給你們好衣服穿,過年沒有啥好吃的。我的娃兒們啊,你們生在我們家,是沒跟着享到福。可是,能保證你們的吃飯穿衣,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你的媽媽只有70多斤的體重,就是把我大卸八塊,也吃不了幾頓啊!

  兒子,為什麼最後身邊就你一個?為什麼受罪吃苦的還是你?難道這就是命嗎。看着你,就想到你的爸爸。他也是這個樣。不過,你的爸爸有一樣好,他能苦中作樂。雖然日子過得那麼清淡那麼困難,他從來不皺眉頭。他總能變出些花樣來讓你們高興,他會拿出一顆糖給你吃。他說你真是他們家的種,連吃相都一模一樣。兒子,你爸爸沒受完的苦,沒經受過的苦,都落到你身上啦。你還真是陳家的種,連眉頭也不皺皺。兒子,我知道你心裡苦,你說不出來,你沒地方去說。兒啊,你哭出來吧。娘走了,再沒人給你提醒添衣服了!

  成功看着媽媽難受的樣子,勸慰說:媽媽,你先喝口水,別想那麼多了。你要堅持住,姐姐妹妹都要回來,明天就到了,你總得看她們一眼吧。

  二

  老譚一下又覺得渾身舒坦。

  她回到了小時候,在大巴山下那個小山村裡,那條小河一年四季都碧水長流。門口的那個塘子里開滿了蓮花,白的,粉的,紅的。那蓮籽兒好香啊。爸爸不讓他們隨便摘了吃,說要等長好了收着去城裡賣錢換鹽巴和火油,還有過年穿新衣服的洋協布。她跟着哥哥整天瘋耍,當然,是有生產勞動任務的:每天一背簍的豬草,一梱柴禾。進山砍柴禾的不光是他們家的娃兒,還有鍾家的妹子,那個長得像個畫里的洋人人一樣的娃兒。還有李家的歪子,他不知道啥原因,走道一歪一歪,大家叫他歪子。還有曹家的姐妹倆,她們的姐姐好利害的,長得高高大大,嗓門也大大的,是娃娃們里的頭,連那些男娃兒們都怕她。為什麼怕她?不知道,可能是她下手重吧。有一次哥哥跟她妹妹搶着剜豬草,被她一巴掌拍出老遠。有時候也有劉家大連哥哥還有藍姑姑來。藍姑姑最好了,讓人看着就喜欣。

  爸爸媽媽在稻田裡收穫,馬上有新米吃,能飽飽地吃上幾頓了。唉,家裡經常斷頓,就只好吃野菜糰子。種地為啥吃不上飽飯呢?沒也問過爸爸,因為爸爸總在黑夜裡坐在門前那塊大青石板上“吧嗒吧嗒”抽煙,煙鍋頭上那個火苗在晚間老遠就看得到。山村一入夜,各種蟲子叫得歡樂,當聽到爸爸在青石板上磕下煙鍋頭的“嗒嗒”聲時,才會突然地靜一下。

  鄰居藍姑姑家住在坡下。有空她就往藍姑姑家跑。藍姑姑長得可美了,臉白得像新碾出來的米,一笑臉上不有兩個小巧對稱的酒窩,眉毛像畫上去的。她一笑,連山坡上的樹葉都嘩啦啦地笑。可是,媽媽不喜歡她,說她是狐狸精,抓着男人就會把他們的精血吸幹了。她不這麼看,她覺得看着藍姑姑的臉,肚子都能不餓。大連哥哥常常往藍姑姑家跑,幫着她干這干哪的,媽媽說,大連哥哥被狐狸精迷住了,將來不得好處的。藍姑姑的男人,就是讓藍姑姑吸死的,那個男人都經不住狐狸精那麼吸精抽髓的。她還是不相信,好好的藍姑姑會是狐狸精?大連哥哥會被抽死了?大連哥哥壯實着呢。她經常聽大連哥哥在藍姑姑家門口唱歌,還帶着藍姑姑的幾個娃兒們一起耍,一點也看不出要被抽死的跡象。忽然有一天,藍姑姑家裡來了許多人,都是藍姑姑男人家的叔伯嬸子,吵吵鬧鬧了半天。後來聽媽媽說,藍姑姑和娃兒們都不見了,一起不見的還有大連哥哥。大連哥哥一定是被狐狸精媚惑走了,說不定,早就沒命了呢。這件事,她想了好多天也沒想通。大連哥哥那麼好,怎麼可能讓狐狸精迷死?真那樣,多可惜啊。

  爸爸突然想起來讓她去學堂里讀書。她不想去。都多大了才上學,在一年級里像小雞群里的一介長脖子鵝。媽媽說,爸爸讓你上學,是想讓你將來找婆家時能尋個好人家,日子過得好些。別像那些沒文化的,嫁了人算不過賬來受人欺侮。“會算賬就沒人欺侮了?”她心裡不服,卻也知道這是爸爸媽媽對她這個么女的關心厚愛。幾個哥哥都沒上學,就是小弟弟去讀書了。但她的學確實上得有些晚了,上到3年級那年,就有提親的上門了。

  老譚迷茫里笑了笑,那個時候,真是啥也中知道啊。可是,老陳那東西,真會裝。裝,你裝一輩子,還跑了個飛快,你這個死東西,害死人了啊!

  老譚的手伸出來,想要抓什麼似的。成功看着媽媽動彈,以為要醒了,趕忙在耳邊喊:媽媽,你醒了嗎?媽媽,姐姐明天就回來了,你等着啊!

  三

  單位職工管理辦的崔主任提着些水果,帶着兩個中年女人來到病房。成功起身讓他們坐。怎麼樣?還平穩吧。崔主任問成功。大家都知道老譚的情況,也就這幾天的事了。醫院的病危通知早就下了。那次從市裡做手術回來,老譚就沒回到家裡。手術床上雖然活了過來,但手術是失敗的。開胸手術失敗的結果就是維持生命。也不能說醫院醫生的醫術有問題,而是老譚的整個生命維持系統已經支離破碎,經不住任何碰撞了。成功家這種情況,在小城裡別無他店,所以他父親的老單位還是很照顧的。

  “領導交待我來看看,又請了兩位老同志幫着你守一守你媽媽。總你一個人盯着受不了的。這樣,今天你回去休息休息,讓這兩大姐守着,有事了叫你,反正離醫院也就幾分鐘的路。”崔主任給成功說他的來意。成功連忙感謝。又說大姐辛苦了。那倆位到了醫院到比路上跟崔主任面前態度好多了:沒事沒事,誰家沒有生老病死啊。你放心,我們會守好的。剛才在路上她們還在跟老崔提要求:一天200太少了,誰願意守着快死的人啊。老崔說你一個人一天才能守多會兒?最多四五個小時的事,讓她兒子回家睡一會,他就會來的。他能睡得住嗎。安頓妥當,成功和老崔就出了醫院。

  老譚迷糊着,但感覺還是敏銳的。成功一走,她就感覺到了。剛想叫,又想到兒子辛苦的勁兒,就不再言聲。反正就是在這兒熬時間了,誰來了誰走了有什麼關係?兒子終於會走的,讓可憐的兒子去好好休息會兒吧。太陽出來了吧,怎麼,爸爸媽媽怎麼在山坡上?他們還在等那個說了不算的女婿嗎?

  老陳裝的像個有學問的人一樣,四個兜,上衣左口袋上還插着兩支筆。雖然看不出像個有文化的,但是那眯眯笑着的臉下邊的黃軍裝的四個口袋兩支筆,還是把譚老么哄了個全信。四大伯家二姨的大嫂的妹妹介紹來的,不信也得信,不信人的也得信那一條子臘肉和一盒餅乾的。那餅乾可是只有城裡人才能見得到的。介紹的人說了,陳大文,原來解放軍的幹部,改薪留大部隊工作了,還是做管理的。改薪是啥子?改薪就是拿薪水有錢了噻,拿多少?人家部隊是保密單位,發錢也是保密的。工作崗位也是保密的,不能隨便說的。大概,基本上,差不多是個23級的水平吧。家裡,母親不在了,有個老父親,有個哥成家了,有個妹妹嫁人了。沒啥子負擔。聽這麼好的條件,譚老么臉上樂開了花:好好,說定了。解放軍的公家的人,我們相信。介紹人又說:這回陳同志回家,就是帶着任務回來的。這個任務完成的好不好,就需要你們家的全力配合了。譚老么有些激動:解放了平安了沒土匪惡霸國民黨了,解放軍還有任務?他進一步問:啥子任務需要我們配合,只要我們能辦到的,一定配合。介紹人說,這任務不難,就是陳同志成家的任務。現在,陳同志是王鬍子的部隊,王鬍子命令他們今年回家的任務就是把老婆娶上。你說,這任務需要不需要你們的大力配合和支持啊?譚老么被說得一時張不開口。譚老婆說:這王鬍子是打仗英雄,咋管起人家婆娘的事來了,不是唬我們的吧。再說,我們家華華還沒見人,萬一人家看不上了,這任務咋完成?對啊,女兒還在學校沒見人呢,快去啥華華回來,讓她見了人再說。陳大文坐在桌子前不不慌不忙地說:要得。其實他也想看看這女娃兒到底咋樣,光聽介紹人胡吹冒侃了半天,說如何如何,要是個歪鼻子拐腿的,那可不能要。

  正在教室黑板前做題的她聽媽媽來喊回家,有些氣惱:啥事啊,就喊人家回家,剛剛要算出來的題也弄不清了。但還是跟着媽媽後邊往家裡走。媽媽一邊走一邊引導她:華子,還記得你今年幾歲不?咋不記得,16歲。你不是說我是數虎的嗎。對啊,我就怕你記不清了。16了,王大伯家的小燕子你知道不,人家都有孩子啦。知道,她說她後悔沒有讀過書,老被那家姑娘婆婆欺負。現在她給人家生了個娃子,家裡待她可好了。那到好了。

  華子還是沒想到她出嫁的事。

  華子,要是有個好人家,你願意不願意出嫁?媽,你說啥呢,我才多大,現在說18才能出嫁呢。有法呢。這娃娃,上學上傻了!法是法,人是人,你看村裡你這麼大的,有幾個在家的了?再說,女娃家,遇上好人家不跟,以後再想找,碰不上。我看你以後受苦受累咋辦?媽,我不是不想嫁,我是說,那兒容易碰上那麼合適的。哼,這還真巧了,你就碰上了。娃啊,要不是爸爸媽媽不讓你上學,你肯定碰不上這麼好的人家。這回,家裡就坐着一個部隊上下來的幹部等着看你呢。

  啊,現在就有了,這可咋辦啊。媽啊!說著她竟然就蹲在地上哭着不起來了。媽媽一看,知道丫頭是被嚇着了,就繼續慢慢工作:他只是來看看,又不是今天就結婚了,看你哭的這個恓惶勁兒的。媽媽叫你回去,是讓你看看這人你看得上不,能看上,咱就跟他說定下,看不上,也有個回話不是。媽媽,我不回去看,你們看吧。傻丫頭,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咋能我們定?現在新社會了,不許包辦。前些日子還專門演了小二黑結婚的電影讓我們看呢,我們咋能當三仙姑?那我咋看?你先看模樣,再問問他,看他說話咋樣,成了的話,將來是跟你過一輩子的人。你不看好了,將來有了毛病,到哪裡說去?說著娘就把女兒拉進來,一邊走一邊教她遇到了要問些啥。

  你是做啥工作的?管理。管理是啥子事情。管理就管人管事啊。管多少人啊?好多。少的時候十幾個,多了幾百個總有噻。工作忙不忙?忙噻,大家都為社會主義做貢獻,我能閑得下來才算鬼了呢。你們那裡吃得好不好?我們那裡吃得還行。能吃飽,天天吃大米飯沒得麻大。你今年多大了?26了,那些年轉戰南北,不得閑找家眷。找家眷做什麼,找個老婆就行了。老婆就是家眷。陳大文笑了,青青的臉孔上有顆黑痣,叫她看着有些害怕。你那個痣咋郎個嚇人呢?呵呵,嚇人嗎,他們都說這是福氣痣呢。陳大文摸着臉上的黑痣笑了。這一笑,她到覺得那面孔不怎麼害怕了,陳大文說起話來也怪好玩的。聽說你找家眷是有任務的?你要完不成可咋辦?完不成任務可不行。鬍子司令的命令必須堅決完成,你不同意,我還會找其他同志,直到完成任務不可。那我要是跟你,你郎個辦?那就結婚,帶你歸隊。啊,讓我跟你去那麼遠的大西北,我可不想去。要是跟了我,你也屬於部隊的人了,也不能由着性子來。革命軍人是講紀律的。可我不是軍人。那你的軍人家屬,你就是軍人的一部分。那我得聽我媽的。行。陳大文回答的乾脆利落。部隊五六年,總不是白呆的噻。陳大文已經看上她了,她也覺得這個人還怪好說話的。

  等跟着陳大文回到部隊才知道,陳大文只是部隊的軍工,改薪就是脫了軍裝,改成工人了。當然,是拿了工資了,一個月41塊5毛。錢到是跟23級差不多。他說管理,管理個鬼!他是管浴池的,每天開門,關門,有時候還得去幫着燒鍋爐。在家裡她問老陳為什麼騙她,老陳到理直氣壯:就是管理的吧,哪騙你了?不就是管理浴池,人多了管得多,人少了管的少嘛。就你會說話。她被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心裡暗自惱火:就你這個管理的,養豬還是管理的呢!你的筆咋不往身上別了?那是借主任和會計的,回來就還了,再說,咱大字不識一蘿筐,也用不着。我還以為你是大學生呢!她也只能在這件事上,從老陳那裡找到些便宜了。

  日子就這樣過開了,老陳的本事,不光在嘴上,主要在床上。不到10年,她也跟過去的藍姑姑一樣,後邊墜了4個油瓶。部隊的好處,到是能吃上飯,這一點大文沒有騙她。但是一個看浴池職工的家屬,一個沒有文化工人的子女,還是處處受到“特殊待遇”。再說,老陳又是個到了公家的地方老實得一塌糊塗的人,什麼利益都爭不到手,孩子們懂事的時候,便都以家為恥了。

  對這些,老陳總是不以為然。他覺得是孩子們心事太多,是她想法太重。想那麼多幹嘛?誰過誰的日子,大家收入都差不多,誰也不比誰好多少。他們能要上20塊錢的救濟,我們領導也說給我呢。再說,那幾個救濟能幹啥?我們又不是吃不上飯。孩子大了一工作,那裡還需要我們的錢。當時小城裡孩子們都要安排工作的,所以大家活着個放心人。到老陳還沒退休的時候,大女兒高中畢業就被安排到糕點坊上班了。女兒回家噘着嘴,說分配的工作不好,有些人都去當營業員了。老陳的工作做得才好:營業員有啥,你當糕點工多實惠?還不是經常分些賣不出去的糕點嘛,那不就等於把你們平時想吃糕點的錢都省了?行了,學個手藝比干站幾年櫃檯好多了。大丫頭到也沒再說話,或許,老陳說的方便吃糕點的事情是最能打動人的。

  老陳頭,你媽的騙了老子一輩子嗦。老譚突然覺得有些氣悶。難道馬上不行了?成功,成功呢?兒子你快來,媽媽還有要緊事沒交待呢。老譚眼睛微微張開,手掙扎着想動。看着她的一個女人見了忙摁呼叫,另一個乾脆去護士站喊護士:護士、護士你來看看,病人是不是有事啊?一個護士不慌不忙地走進來,一幅不耐煩的神態。她摸了一下老譚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腕,又翻了一下深摳進眼眶裡的眼皮兒,漫不經心地說了一聲:沒事。你們過一會兒給病人嘴唇上抹點兒涼開水,看嘴皮兒乾的。沒事就好,她這一動,把我們嚇得夠戧。跑出去喊護士的女人長舒一口氣。你當呢,這200塊錢掙得舒服。坐在床頭櫃邊的女人跟着感嘆。老人家,有什麼事叫你們家人嗎?需要的話,你就跟我們眨眨眼睛。啊!這女人跟老譚說。老譚聽明白了,朝這女人眨了眨眼睛。噢,還真有事情,快,去給老崔打個電話,讓她兒子來一下,這大半天,也該睡好了吧。

  四

  成功也就剛剛睡着。

  從母親那兒回來,他先是給兩個姐妹又打了一遍電話,說媽的情況,讓她們無論如何明天得到來。然後又是伺候大姐。大姐陳英雖然獃著,工資還是有的,她是正爾八經的工作人,全民的。有工作有工資的她本來可以有好日子的,但是老陳的一句話,讓她在糕點坊呆了十來年,除了吃了一身膘,再無所長。剛工作那陣兒還有組織管,有單位管,還跟着學雷鋒做好事,還拿起筆來寫幾句像詩像文的東西。年輕人當然有愛情。但愛情這東西,對有些人就是稍縱即逝的東西,特別吝嗇。而陳英就遇上了這樣的愛情。那年,一個從老家來當兵小夥子對她有點兒意思,她還想再扭捏幾下子呢,人家耐不住性子了。老天也不是沒給她第二次機會。那一次,她吸取頭一次的教訓,也不扭捏也不羞澀,談了沒一月,小夥子說他回老家探家,問她去不去。她說,去就去唄。心裡想,豁出去了,跟定他了。可是,她這次跟的小子,卻不是個正經東西。人到成都,先在荷花池那兒登下房子住了兩天,說他在成都有幾個同學要會會。結果,5天之後,人影都沒了。後來才知道,他有個老家的女同學在成都上學,他追着人家去一忙,早把她忘了。沒辦法,陳英自己補交了房錢,坐了3天火車回來了。人一回來就變了樣,見了人也不抬頭,以為全世界都知道她受了人家欺騙的事情。老陳還活着,看姑娘這樣,也沒法說。只要他一張口,陳英就是一頓數落:都是你們,人家誰看得起我們?我可要告訴弟弟妹妹,今後到哪兒也不能在這個鬼地方。都是你們把我們害了。陳英一哭一鬧,陳大文和老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說什麼呢?你說她說的不是事實吧,孩子們確實在這樣的家庭里抬不起頭來;要說是事實吧,樓下做飯師傅家的孩子也一個個考到了小城的軍校里。最不濟,出來就是個小軍官,生活、社會地位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唉!這時候在洗澡堂里看到的老陳,再也沒那麼多笑容,更多的是他凝重的神色。誰要說老陳,你中午回家是不是還得找老婆子的麻煩,他會很不耐煩地說:你個龜兒子,去找你媽喲。過去他不是這樣,誰要一說,他保準是大嘴一咧,嗨嗨一樂:找你個龜兒子!

  陳英的糕點坊自單位承包經營后就成了私人的。開始還用他們這些職工,後來,一個個被人家找茬開了。再後來,人家完全買下了地盤,他們被單位剝離,有人要就上班,沒人要單位發400元生活費在家獃著。在大家拿2000塊錢的時候拿400塊錢獃著,有些人覺得划算,因為他還可以再找個活干。但對於啥都不會而且也沒有人脈關係的陳英來說,她就完全地被社會拋棄了。工作情況、個人問題、家庭情況的疊加,是形成她現在自閉或者抑鬱的根本原因。現在的陳英,性格焦躁,熟人不認,不願出門,不願跟人說話,完全地陷入了自我分裂的狀態下。那天單位派醫護人員把她媽媽往醫院送,有位領導說,順便給陳英檢查一下吧,整天不動彈,身體別出什麼大問題。躺在被窩裡的她竟然當著人的面掀起被子來:來吧,檢查。把屋裡的人嚇了一跳,她是一絲不掛躺在被子里的呢。

  成功回家先問姐姐吃飯了沒,又告訴她媽可能不行了,讓她去醫院看看。還沒說完陳英就把弟弟頂了個大馬爬:死就死了,還有什麼看的。誰不死?爸爸不早就死了,一個人呆在烈士陵園裡孤單了快20年了,她早就該去陪着了。成功說,你咋越來越沒人性了,亂說的這叫人話嗎?啥叫人話?說人話的不都是當官的嗎,你看他們干過幾件人事!你給我說人話,你咋不好好乾工作跑回家來了?成功不聽這話還不生氣,一聽她說工作跑回來的事就七竅生煙:當年,不是你說出去好,讓我去上外地那個破中專,到外邊找工作,我那能落得今天這個樣子?我要是上了咱這裡的中專,穿了軍裝,還至於是今天這個落魄鬼嗎?要不是爸爸媽媽給我留下的住的地方,我還得流浪去呢。你到好,你說這裡不好,咋不早些離開啊?你咋不跑外邊去過你嘴裡那美好的日子?你看看,你把我們都哄出去了,你到舒服地整天躺着拿工資了。你多好,前年退養了一月拿2000多塊錢,你看我,這裡掃馬路,那裡拉垃圾,一個月弄個千二八百的,咋過日子?當年,你說爸爸不好,現在,你說媽媽不早死。他們再早些死了,沒有我們該多好!說著,成功哭起來了。他哭得天地震撼,哭得風聲嗚咽。這個剛40歲的漢子,被家境和社會拖累得到了這種地步,現在,全家又只有他在盯着管母親,他的苦和累,根本就沒地方說去。

  陳英聽着弟弟的哭,彷彿回到了夢裡。她想起小時候幾個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弟弟被爸爸舉得高高,她們幾個圍着父親高興地笑着。過年了,爸爸拿回來幾斤蘋果幾斤糖,還有幾掛鞭炮。他們高興極了。咱家裡也是有過歡樂的啊,過去,怎麼一點想不起來?

  她慢慢地蹲在弟弟身邊,用手摸着弟弟的肩膀,撫摸着弟弟有了白髮的頭顱。她也流出淚來,不過,沒有聲音,像水漫了水泥堤壩,悄悄地往下淌。姐弟兩個,最後緊緊地擁在一起。家裡一時靜瑟,只有成功的悲聲,還不時吃吃地把靜空打破。

  電話鈴聲像暴烈了似地喚醒了姐弟倆個。陳英起來,拉了一下弟弟,弟弟才不情願地起來。他拿過電話來一聽,是二姐,說已經下了火車,正打的往回來趕。成功隨即給老崔打了個電話,說姐姐回來,檢查站那兒得給聯繫一下。老崔痛快:別管了,我來聯繫。陳英說:我去準備做飯,你先休息一下吧。成功這才躺在床上。

  成功聽到醫院的電話,馬上起身。雖然剛睡着,但只要睡著了,對恢復還是起好大作用。到醫院先到護士站,一問說沒什麼事,心稍放下些。到病房,床邊那位大姐跟他說:你媽媽有話跟你說,你們娘兒倆說會兒吧,我們先回去,需要的時候再打電話來換你休息。成功說謝謝你們了,回身坐在母親身邊,看了看輸液的管路,輕輕地喊了聲媽。這時候,老譚的眼睛又放大了些,示意他靠近些,她拼着力氣對成功作最後的交待:那個罐子里有摺子―――密碼是生日――工資折你拿好了―――不要給別人。――你--姐姐照顧好,她――是你的親人――知道了,媽媽。我知道。你不要擔心,我會生活好的。單位說了給我安排工作,我會好好生活,會找個人成家養個孩子的,媽媽,你放心,我會過好的。你好好養着,往好了緩,看我以後的好生活。媽媽,二姐今天就回來了,妹妹明天也能回來。你放心,我會照顧好的。成功壓住悲傷,面帶微笑,一一回答母親最關心的事情。媽媽生活到這種地步,還想着給自己留下些錢,這讓成功從心裡進一步感覺出母愛的滋味。老譚聽着成功的表態,心裡像是一件大事放下了。心裡略微地鬆懈開來。

  心電監護儀上突然傳來不正常的節奏。成功忙着摁了一下叫鈴,靠近母親輕聲的喊:媽媽,媽媽,你沒事吧。媽,你可別,我在跟前呢。他握着媽媽手裡的溫度到沒有明顯變化,他覺得媽媽還能堅持。護士來了,看了看老譚和儀器,驚異地哎了一聲“沒事啊”,囑咐成功:好好守着點,有事再叫。這時,儀器又恢復了有節奏的聲音。

  五

  老譚真覺得累了。成功回來,她把最後關心的事情交待完之後,就覺得跟過去扛了一天凍豬肉片子一樣,渾身乏力。她覺得自己靈魂有些飄浮,能夠清楚地看着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模樣。說實話,她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過去那個水靈靈的華子,怎麼成了個骷髏樣的東西?這還算是人嗎:頭髮散亂,面色蒼白,皮不包骨,雙唇乾裂,眼睛下摳。鼻子上是滋滋作響的氧氣管,手上是輸液管,身下是導尿管。如果沒了這些管,這口氣早就歸天嘍。她突然有些淘氣,想到死了是個什麼樣子,會有那些人在哭,會有那些人笑。

  她遊盪的靈魂一忽悠就到了天上,原來爸爸媽媽還有藍姑姑劉大連哥哥他們早就來了。爸爸媽媽還那樣,藍姑姑也還那麼漂亮,劉大哥到是變化大,不再是個漂亮強健的小夥子,而是像劉大伯一樣的老人了,頭上還纏了塊帕子,典型的山野老鄉了。她想跟他們說話,但誰都不離她,好像從來不認識的樣子。最後還是藍姑姑說話了,說華子,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那個幹部對象昨不跟你一道來?她說,那什麼幹部,哄人的呢。他早就走了,丟下我一個好些年,說是我沒把苦吃夠,不讓我來呢。藍姑姑,你們上哪兒去了,為什麼劉大哥也不見了。人家說你是狐狸精把劉大可勾走了,咋還在這裡呢。藍姑姑說,別聽他們胡說。當年,是他們容不下我們,我們只好爬上山頂,過了五六十年的好日子。前些年,他們知道了我們,說我們是愛情天梯啥的。還叫你劉大哥齣電視節日呢。現在,我們也早早離開了,到這裡來,就不受罪吃苦,安逸了。她噢了一聲: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以為這一輩子見不到你了呢。咋見不到呢,我們是有緣分的。人間見不到,將來到了天上就見到了的。你的苦該受夠了吧,快點來吧。這裡的日子最巴實嘍。

  老譚還沒顧上答應什麼呢,忽然知道自己還躺在病床上,成功兒還握着自己的手。她想拍拍兒子的手,但一點力氣沒有。她想兒子還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還有那個不上進的大女兒,就一點點地想哭出來,但是,現在連出聲的力氣也沒了。她只有默默地流已經不多的眼淚,用淚水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扇大門打開了,裡邊湧進來許多人,那裡邊金光閃閃,那裡的人都戴着面罩,一個個看不清面容。他在這裡唯一看到一個認識的人,就是老陳。老陳穿着第一次見面時穿的那個4個兜的軍服,肩膀上像是扛了個牌牌,上衣口袋裡插了好幾支鋼筆,筆管閃着金光。他像當了個什麼官樣,還坐在正中的那個轉椅上。老譚覺得應當跟他說一句話,讓他知道她也快來了,讓他準備一下住的地方。可是這房子里任你怎麼喊都沒有聲音。而且,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見她似的,她說出的話一點不起作用。

  媽媽,媽媽!忽然,老譚聽見有一些喊聲,剛才的大門倏然消失。她微微動了一下眼皮,耳邊的喊聲更大了:媽,我是陳惠,我看你來了。媽,我是陳英,你不要走啊。媽,我是陳蓮,我剛剛回來。我來晚了,媽媽。她沒有睜開眼睛,但她知道她的孩子們都在一起。她想抬抬手摸摸每個孩子,但已經動不了,她的兩隻手被幾隻不同的綿軟的手拿着在頭上臉上磨動着,她不知道是誰拿着的,但知道都是她自己的孩子。成功過來了,從大姐手裡拿過來母親的一隻手,對姐妹們說,好了,讓母親安靜些吧。這時候,他突然感覺母親的手越來越涼、越來越涼。他大聲喊了一聲:醫生!

  六

  老譚的葬禮還算體面,單位組織了一個小型的告別儀式,單位職工家屬還有老鄰居們來了幾十個人。算上兒女還有單位的花圈,告別大廳里也擺了20幾個。老譚的4個子女身披白孝,匍匐在地向每個前來參加追悼的客人致謝。老崔忙前忙后幫着處理喪事,連單位組織的歌詠比賽也沒去參加。送靈這天,處長副處長還有機關也來了幾十個人,單位派了大小車8輛,也算是給了老譚一個體面交待。

  車進陵園的時候,突然下來一陣小雨。老崔說,老譚感動天上那位神仙了,人家趕來送她來了呢。

  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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