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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貨郎背影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得得9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那個手搖撥浪鼓走村串巷的貨郎,是我平生所認識的第一個生意人。

  我的童年是在三十年前,我出生在沂蒙山區一個名叫蔣庄的村子。那個時候的農村無論是經濟生活還是精神生活都很匱乏,遠不像現在這麼富足,這麼張揚。村裡只有一家小賣店,窄小的貨價上擺着的,也無非是些煙酒糖茶和油鹽醬醋之類的生活必需品。如果家裡來了客人或者要操辦什麼紅白公事,那就需要提前走出去十里八里,到周邊的集市上去採購,甚至有時候還得往返四十多里,到縣城的大集上去跑一趟,因為那裡的貨色最全,檔次也稍微高一些。在這樣的年代,那些手搖撥浪鼓走街竄巷的貨郎們,就成了流動在鄉村間的一道道風景。

  當然,貨郎們是不賣什麼煙酒糖茶和油鹽醬醋之類的,用今天的話說,貨郎們實行的是“差異化”經營,也就是說,但凡生活在鄉村的大人和小孩們所短缺的,而且是在村裡小賣部的貨架上所見不到的,就是貨郎們所經營的主要品種。

  限於人力和物力,貨郎們也不大可能經營什麼大件貨物。這樣一來,在貨郎們用扁擔挑着的那兩隻小型流動貨攤上,擺的掛的最多的,無非是那些針頭線腦、發卡紐扣、胭脂香粉之類的小物件兒,再就是一些哄孩子玩兒的小食品和小玩具,像玉米糕、泥哨、彈弓什麼的。有一種用大米做成的像乒乓球大小的米團兒,一根白線上穿着五六個,表面還染上了花花綠綠的顏色。這個小串兒名叫“歡喜團”,又好看又好玩又好吃,可以說是具備了多種功能,很受鄉村孩童的喜愛。我小的時候,娘就給我買過幾回這樣的“歡喜團”,我用一根小樹枝挑着它,就像是挑着一掛鞭炮,跑出家門去找小夥伴們一起玩耍,當然也有炫耀的意思。等到玩累了,玩夠了,那些“歡喜團”就被我和小夥伴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啃了個精光。

  歸結起來,貨郎們搖着撥浪鼓所到之處,吸引最多的,大概是三類人。一是中老年婦女,她們手頭一般沒錢,就把平日里積攢的頭髮、膠鞋底兒之類的拿出來兌換一些針頭線腦;二是大閨女小媳婦,她們多數腰裡會或多或少有點兒私房錢,如果在貨攤里看到了自己中意的胭脂、發卡什麼的,往往會慷慨解囊;三是說小不小、說大又不大的孩童,比如像三十年前的我。你別小看那小小的流動貨攤,在孩童們的眼裡,那就是一個百寶箱,裡面藏着很多新奇的寶貝。

  不過孩童們多數都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手裡不可能有什麼零花錢的。他們的“法寶”無非就是跟爹娘哭鬧,逼着爹娘“有錢拿錢買,沒錢拿物換”,總之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當然,也有不哭不鬧也能達到目的的孩子,比如像我這樣的既乖巧又聰明的孩子,就從來沒和爹娘哭鬧過。每當我看上了自己喜歡的玩意兒,我就會先是跟爹娘慢聲細語地軟磨硬泡,然後就一反常態地變得勤快起來,小跑着幫爹娘干這干那,常常會累得滿頭大汗。到了最後,爹娘被逗笑了,或者被感動了,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其實,我也有用盡了所有招數也沒有“說服”爹娘的時候。那些年,常來村裡的是一個姓張的貨郎,村裡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貨郎張。貨郎張是一個和顏悅色的小老頭兒,約摸有五十七八歲的年紀。

  那一年剛過春節,我在貨郎張的貨攤上發現了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個寶貝,這個寶貝是由很多不同顏色的小方塊組成的一個大方塊,它有着六個面,每個面的顏色都不一樣,分別是赤、橙、黃、綠、青、藍。

  我是頭一回見到這個玩意兒,就問貨郎張這是什麼。貨郎張說,它叫“魔方”,可以把各種不同的顏色都混到一塊,然後再分出來。貨郎張說著就用雙手做起了演示。只見他朝着不同的方向輕輕地擰了那麼幾下,隨着一陣吱吱嘎嘎聲音響過,他手裡的“魔方”就大變了樣兒,原先只有一種顏色的一個面上,就出現了五顏六色。再輕輕地擰了那麼幾下,還是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響過,他手裡的“魔方”就又恢復了原樣兒,紅是紅面,綠是綠面了。

  在我和一群小夥伴們的眼裡,貨郎張簡直就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大師,他的雙手和他的雙手裡的“魔方”,把我們每一雙眼睛都看呆了。我暗自在心裡估算了一下,覺得這麼神奇的“魔方”,怎麼也得五毛錢吧。這對於我來說,可不是小數目。我怯怯地問了一聲貨郎張:多少錢?貨郎張說,金貴着哪,三塊錢!我一聽就絕望了——三塊錢!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不要說我的爹娘不會答應,就算是他們答應了,手裡也不會有這麼多錢啊。再說,就算是爹娘手裡有這麼多錢,能捨得拿出來為我買這麼一個金貴的玩具嗎?我腳上穿着的一雙嶄新的膠鞋,那是爹和娘攢了整整大半年的錢,才一咬牙一跺腳地花了五塊錢給我買下過年穿的。想到這些,我的心裡是一點兒底也沒有了。可是又架不住那個“魔方”的“魔力”,我心裡只想着管他能不能成,說什麼也得爭取一下!

  我就像小牛犢撒歡兒一樣地跑回家,拽起娘的棉襖袖子就往外走。娘說,這孩子,又發什麼瘋了?慢着慢着,別把娘的襖袖子拽破了!當時我只想着先讓娘去看看那個“魔方”,我天真地想,如果娘也覺得好玩兒的話,沒準一高興就會想辦法給我買下來的。娘和貨郎張是很熟識的,因為貨郎張到村裡來的次數最多,也因為貨郎張的貨最新最全,價錢也最公道。娘平日里需要的針頭線腦和給我買的換的吃的玩的,大多是貨郎張的貨攤上的。

  娘笑罵著對貨郎張說,老張呀,你個老不死的,今兒個又淘換了什麼新鮮玩意來了?看把俺孩子惹做的,魂兒都要勾走了!貨郎張就嘿嘿地憨笑着,又拿出那個“魔方”,吱吱嘎嘎地給娘演示了一遍。娘邊看邊點頭,說,嗯,是怪好玩兒的。娘扭過臉對我說,咱先說好哦,要是個三毛兩毛的,娘就給你淘換去,再多了,娘就沒法子了。聽了娘的話,貨郎張又是嘿嘿地笑了兩聲,還愛莫能助地撫摩了一下我的頭。我一聲不響地牽着娘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往家走去,貨郎張貨攤上的那個神奇的“魔方”,真的把我的魂兒勾走了。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是飯吃不香甜,覺也睡不塌實,眼前老是晃動着那個“魔方”的五顏六色,耳邊老是迴響着那個魔方的吱吱嘎嘎。娘當然也看出了我的心事,可是我知道娘也無可奈何,那個時候的三塊錢,是全家人一年的鹽錢啊,這樣一筆“巨款”,娘是拿不出來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貨郎張的撥浪鼓搖得總是這麼清脆,這麼特別,我一聽就聽出來了。往常每當聽到這聲音,我是撒腿就往外跑的,我總想着第一個奔到貨郎張的貨攤前,看看他又帶了什麼新鮮玩意兒。可是這回我的腿像是軟了,挪不動步了。甚至我害怕貨郎張的撥浪鼓聲,那一串串咚咚的聲音就像敲擊在我的心頭,震得我心慌氣短,刺痛得我猶如萬箭穿心。我不想再站在貨郎張的貨攤前,既怕那個讓我着魔的“魔方”晃疼了我的眼睛,又怕那個讓我着魔的“魔方”已經沒有了蹤影,被別的有錢的孩子給買走了……在我幼稚的意識里,那樣的“魔方”恐怕全天下只有一個,一旦被別人買走了就再也沒有了。

  貨郎張的撥浪鼓聲漸漸遠去了,我終於沒能管住自己的雙腿。我在空曠的街巷間奔跑着,耳邊只有呼嘯着的春風劃過。我循着撥浪鼓響起的方向追逐着貨郎張的足跡,我只想再站在那個貨攤前,再看一眼那個神奇的“魔方”,再聽一聽那個神奇的“魔方”所發出的吱嘎聲。

  當我終於追上貨郎張的時候,他已經走出了村子,走在了趕往鄰村的路上。初春的天氣里,和煦的陽光撫摸着大地,到處都是暖洋洋的。貨郎張放下貨挑子,從脖梗上拉下毛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珠,笑咪咪地問我,傻孩子,你把大爺攆出了二里地,是不是為了那個“魔方”呀?我氣喘吁吁地一個勁兒地點頭,心想怎麼貨郎張和我娘一樣,不用說就明白我的心思呢?

  貨郎張又拿出了那個讓我着迷的“魔方”,不過這回他沒有再和往常一樣給我做演示,那個“魔方”也就沒有再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貨郎張把那個“魔方”塞到了我的手中,說,孩子,看你這麼喜歡它,大爺就讓你玩一會兒,正好我也想歇息一下,抽袋煙。說著就拿下掛在貨攤上的一隻馬扎,靠着路邊坐了下來。

  我緊握着那個“魔方”,學着貨郎張的樣子,把它朝不同的方向擰着,轉着,“魔方”吱吱嘎嘎地歡叫着,只一會兒的工夫,就變得“面目全非”了。貨郎張在一邊看着,開心地說,這孩子,還真怪上勁兒!

  我玩了一會兒,看見貨郎張一袋煙已經抽完,就戀戀不捨地把“魔方”放在了貨攤上。我不甘心地對貨郎張說,大爺,你看我腳上的這雙膠鞋,能值三塊錢嗎?貨郎張往我的腳上打量了一眼,說,嗬,還是簇新的哪,值,不要說三塊,我看四塊五塊都值!我又遲遲疑疑地問貨郎張,那……大爺,我用這雙膠鞋換那個“魔方”行嗎?貨郎張笑着搖了搖頭,說,你這傻孩子,這大冷天兒的,你當那是涼鞋哪?你沒有了鞋,還不把腳丫子給凍掉了!我就跟貨郎張撒謊說,沒事兒,過年的時候俺娘給我買了兩雙新鞋,我回家穿上那雙就是了。說著我就低頭解開鞋帶兒,麻利地脫下了膠鞋。

  當我把臭烘烘的還冒着熱氣兒的膠鞋遞到貨郎張手裡的時候,只聽貨郎張嘴裡哎哎着,不住聲地說,這孩子,這孩子……

  貨郎張終於把那個讓我着迷的“魔方”塞到了我手裡,還一個勁兒地囑咐我說,快回家把你那雙新鞋穿上,看着點路啊,別扎着腳……我對貨郎張千恩萬謝,心不在焉地答應着,接過“魔方”就往回跑,我連頭都沒敢回,生怕貨郎張突然反悔了,不跟我換了。

  我的腳上穿了一雙新襪子,是過年以前娘給我縫的。襪子是大紅色的,腳底上還用黃線綉上了幾個鬼頭鬼腦的小人兒。娘說大年三十晚上要穿這樣的新襪子,說是要“踩小鬼”。說實話這樣的講究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是弄不懂的,眼前兒我只知道不能就這樣穿着襪子回家,那會把襪子弄髒了甚至磨破了。我回了一下頭,望了一眼已經遠去了的貨郎張的背影,激動的心情逐漸平息了下來。

  我脫下了腳上的紅襪子,使勁摔了摔沾在上面的塵土,就光着腳丫子繞道去了村北。村北有一片廢棄了的防震棚,都是一排一排的地窩子,上面蓋的是玉米秸和塑料布,又暖和又隱蔽,我和一幫小夥伴們經常去那裡捉迷藏。當時我去那裡的想法有兩個,一是想鑽進一個防震棚里好好把玩一下自己新得的寶貝“魔方”,二是我知道用膠鞋換“魔方”屬於“膽大包天”,我想等天黑了再回家,我得好好想想該怎麼跟爹娘交代。

  我盤腿坐在防震棚里厚厚的麥秸上,藉著從地窩子門口投射進來的陽光,我開始把玩這個讓我魂牽夢繞的“魔方”。我先是閉上雙眼,用雙手把“魔方”朝着不同的方向亂擰一氣,然後在一陣吱吱嘎嘎聲響過之後睜開眼睛。我看着已經變得花紅柳綠、五彩繽紛的“魔方”,心裡像抹了蜜一樣甜。我彷彿是面對着一道難解的算術題,又像是面對着一張錯綜複雜的工程圖紙。我懷着一份虔誠和莊嚴,開始扭動那些五顏六色的方塊,試圖讓它們恢復成最初的模樣。我一遍又一遍地試驗着,我反反覆復地琢磨着,可是總有那麼幾個方塊不聽指揮,不是紅色的混在綠色的面上不走,就是黃色的賴在藍色的面里不動。累得我手腳麻木、滿頭大汗。

  時間過得很快,當地窩子里的光線逐漸暗淡下去,以致於我的眼睛根本無法看清“魔方”的五顏六色的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手,把“魔方”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自己的口袋裡。我心裡沒有絲毫的沮喪,有的只是一種莫名的興奮。我輕輕地按了按乖巧地躺在口袋中的“魔方”,像是在告訴它,以後的日子長着哪,早晚有一天,我會讓那些不聽話的小方塊乖乖聽話的!

  我穿越已經越來越濃重的暮色,赤腳走在回家的路上。沒有了陽光的天氣,陡然變得寒冷起來,我的兩隻腳踩在堅硬的土地上,就像走在冰面上一樣涼徹心扉。我的一隻口袋裡裝着“魔方”,另一隻口袋裡裝着臭襪子。我就像是一個剛剛打了勝仗的將軍,身上裝滿了值得驕傲值得自豪的戰利品。

  我突然變得什麼也不怕了,我甚至忘記了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跟爹娘交代,交代我的那雙剛穿了不到十天的新膠鞋,到底去了什麼地方?我不是一個善於撒謊的孩子,娘和學校的老師也常常告誡我說,撒謊不是好孩子,撒謊也不是好學生。

  我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到家裡。一進院子,藉著堂屋裡的燈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那雙膠鞋。它靜靜地躺在堂屋門口的台階上,就像是兩隻嗷嗷待哺的小鳥兒那樣大張着嘴巴。我的腦子一下子懵了,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定睛一看,那分明就是我上午和貨郎張交換“魔方”的那雙膠鞋啊,它脫離了我的這雙腳巴丫兒,是怎麼“走”回家裡來的?莫非它長了翅膀不成?

  就在我站在院子里楞神的當兒,娘從堂屋一邊的鍋灶間走了出來。她上上下下地把我好一陣打量,然後就盯着我的光溜溜髒兮兮的腳巴丫兒,用手指頭戳着我的腦門兒說,你個臭小子還知道回家呀?都玩瘋了連鞋也不要了!我吱唔着說,娘……我沒玩瘋,我……娘打斷了我的話,說,別你呀我的了,快把你那小臟腳丫洗洗,把鞋穿上!

  我心虛地答應着,端出了洗腳盆。娘給我兌了一些溫水,就讓我坐在了板凳上。娘把我的一雙小腳丫摁進洗腳盆,輕一把重一把地搓揉着。娘邊給我洗腳邊說,虧了你貨郎張大爺啊,他傍晌的時候來咱家裡,說是看到你和一幫孩子玩熱了毛兒,又脫衣裳又脫鞋的,喊着喊着就跑遠了。你張大爺說這是雙新鞋,怕丟了怪可惜的,就給收起來送回家來了,趕下回他再來了,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從娘的嘴裡,我聽出貨郎張跟我娘撒謊了,娘和老師都教育我做人不能撒謊,撒謊的都不是好人。可是張大爺撒的這個謊,讓年幼的我打心眼裡覺得,這個整天都嘿嘿笑着的貨郎張,可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啊!娘在給我穿襪子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了我滿臉的淚。娘說,你個小鱉羔子呀,你犯了錯還不讓人說了!娘還沒打你哪,你哭什麼哭?我哭得更凶了,我邊哭邊說,娘,我錯了,是那個貨郎張……大爺跟你撒謊了……娘驚諤得張大了嘴巴,沒有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我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個“魔方”,小心翼翼地塞到了娘的手中。我抽泣着對娘說,娘,我……我用膠鞋換了這個……娘沒再責罵我,她用手輕輕地摩挲着那個“魔方”,把我的頭攬在了她的懷裡。娘一邊撫摩着我的頭,一邊一連聲地喃喃着:好人哪,好人哪!

  貨郎張再次到村子里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和娘等啊盼啊,盼望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盼來了杳無音信的貨郎張。當那清脆的撥浪鼓聲響起的時候,我和娘都是奔跑着迎出家門的。

  眼前的貨郎張與一年前相比,胖了,也白了許多,臉皮兒不再是那樣黑黝黝的。等到他一陣忙亂地打發完了久違了的新老顧客們,我就幫着娘一起,把他連推帶拽地讓到了家中。

  那天的中午飯,貨郎張是在我家吃的,我爹還陪着貨郎張喝了幾盅酒。席間娘問起貨郎張怎麼一年沒露面兒,他還和以前一樣嘿嘿地笑着,說,過閨女家去了。閨女在大城市裡,老早就不讓我做這營生了,非要把我搬去,說是讓我享清福。這不,在閨女家待了一年,臉也白了,身子也胖了。可是我在那裡待不住哇,沒處上沒處下的,還是走街竄巷的自在!娘就說,你這是有福不會享啊!貨郎張不住地點頭,說,也是,也是啊。

  說起一年前的“魔方”,娘一遍又一遍地誇讚貨郎張的大仁大義,並拿出三元錢塞到了他的手中。可是貨郎張說什麼也不肯收下。他對娘說,大妹子,你們一家子把我請到家裡來吃飯,我也來了,這就是咱們誰也沒拿誰當外人兒。你要是非得給我這錢,那就是見外了,從今往後,我還怎麼到這村裡來?貨郎張指着我說,我老張和咱這小子有緣啊,我走村竄巷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見這麼上勁兒的孩子!要我說啊,這孩子長大了準保有出息!爹也笑了,對我說,臭小子,還不快給你張大爺敬個酒!我順從地給貨郎張的酒盅里倒滿了酒,然後用雙手端給了他。貨郎張嘿嘿地笑着接了過去一飲而進,我抓起爹的酒盅也狠狠地喝下了一大口,辣得我直吐舌頭,娘趕緊用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了我的嘴裡,引得滿桌子的人都大笑了起來。

  那天中午,貨郎張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打晃了。可是等他挑起了那兩隻沉甸甸的貨攤兒,立馬就變得沉穩起來,只是臉上泛着紅光。趁着貨郎張彎腰上肩的當兒,娘麻利地把那三元錢塞到了貨攤上的一盒紐扣底下。

  我和爹娘一起,把貨郎張送出了家門。他沒有再走街竄巷,他說今兒個酒足飯飽,該早點回家歇着了。我和爹娘站在家東的水塘邊,目送着貨郎張挑着貨攤一步一步遠去的背影,直到遠成了一個晃動的小黑點兒,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了……

  回到家裡,娘就開始收拾飯桌。我聽到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明白娘的心思。娘是那種不願欠下哪怕是丁點兒情分的人,更何況是在那個年代的三塊錢。娘是為自己終於放下了糾結了整整一年的一樁心事而寬慰,可是娘正收拾着飯桌上的盤子和碗,卻又突然地停住了手:在靠近貨郎張的那個菜盤下面,壓着一個紙捲兒,娘打開一看,裡面包着二十塊錢。再看紙卷上,寫着一行字:讓孩子好好學習,長大了到外面走走!娘看着看着就抹起了眼淚,說,還道是總算還清了情分,原來人家老張早就準備了這錢,還有這比錢更金貴的囑咐!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爹也受了感動,爹說,這下倒好,欠下了更大的情分。不過也不要緊,等老張再來的時候,咱們把錢還給他吧,另外要好好答謝人家的好意。

  可是從那以後,貨郎張再也沒到村裡來。爹和娘到處打聽,終於得知他家是三十裡外的姚店子村的。爹娘帶着我專程去答謝貨郎張,可是碰到的是鐵將軍把門。鄰居說,老張又被閨女接到城裡去了,聽說身體不大好,以後怕是再也擔不起貨郎攤了。

  時隔七年以後,也就是一九八五年秋天,十七歲的我參軍入伍。第二年春天,我在部隊收到了爹娘的來信,得知貨郎張已於半個月前去世,享年六十九歲。爹和娘都去參加了貨郎張的葬禮。爹娘在信中說,貨郎張是在大城市的閨女家得病的,當他知道自己已經不久於人世了的時候,執意要回到鄉下,他說那裡有他的根,有他的魂,有他的撥浪鼓,有他的貨郎攤……

  讀着這封信,我不由得潸然淚下。在遠在新疆的軍營,在遼闊荒涼的戈壁灘,望着遙遠的天際,我的腦海里時常會閃動着一個身影:一個年逾花甲的貨郎,手中搖動着撥浪鼓,挑着一副琳琅滿目的貨攤,邁着穩健的步伐,行走在清晨嶄新的旅程上,行走在日暮鄉關的歸途中。那個背影在我的淚眼裡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消逝。

  那個時候,我不能不強烈地意識到,那個可親可敬的貨郎張,連同他身後的那個時代,都已經永遠地離我遠去了。印在我的腦海中的,只有一個清晰而又模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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