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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帶來的美麗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飢餓可以帶來美麗,信不信由你。

  一:薔薇莖

  薔薇,是鄉里很普通的一種植物,開單瓣花,味道特好聞。月季、玫瑰都屬薔薇科,花都是重瓣,這是它們比普通薔薇受寵的原因,從香味來說,野薔薇最好,月季味淡。其實香味都相似。但在土生土長的農民孩子來說,月季、玫瑰和他們沒有什麼緣份;薔薇,卻是給他們每個人好感的東西。

  薔薇香,那是無疑最令人親切的了,只是農民談問題,喜歡實在,說到薔薇好,絕對不說薔薇香,只說薔薇莖好吃。

  剛從地里冒出來的薔薇嫩莖,很茁壯,周身是蓮紅色,隨着漸漸長高,莖和葉就朝綠色變化。紅色、茁壯的薔薇莖最誘人。輕輕一折,斷了,把葉摘了,直接入口,味道那個好,難與君說。能說出來的就是澀澀的,淡淡的甜。那個澀味,絕對不令人厭的,澀味越重,越出味,越令人愉悅。

  飢餓年代的人,能吃上薔薇莖,也是緣份。一個孩子在路上走着,眼睛會不自覺地搜尋路旁野地里的薔薇根部,如果偶然發現一株、兩株薔薇新莖,那是很令人興奮的,無異於現在買彩票中獎。

  “楊梅公兒沒上社,引得鬼來罵。”這是鄉里關於薔薇莖的童謠。鄉里人,沒文化,把薔薇叫成楊梅,而莖俗稱為蕹,楊梅公就是薔薇蕹,也就是薔薇莖。鄉里人為了避免薔薇一長出來就被孩子采了(那樣產量就特別少),就找出了神明來嚇唬孩子。上社的日子是清明節,到了清明,植物的長勢就會特別好。如果此前不採薔薇莖,薔薇就會長得很茂盛,這樣薔薇新莖就會很多。相反,如果清明前就把薔薇莖采了,薔薇就長不出來了。所以編出了那樣的童謠,意思是神明要到上社才吃東西,神明都沒吃薔薇莖,誰還吃?那不是冒犯神明嗎?這則童謠表現了鄉里人樸素的狡黠,也表現了鄉里人對神明的尊崇。

  我爺爺在被火燒后的棋盤屋基上整了好大一個菜園,有上下兩進,裡面有金針菜、百合花之類,但這些都沒有引起童年的我的高度的興趣,我最感興趣的是園壩上妨牲口的薔薇,長長園壩上的薔薇就成了我們無限快樂的源泉。因為年齡太小,或者垂青的人太多,我采不到粗壯的薔薇莖,但可以採到很多細小的薔薇莖,這也不錯啊!兒時的夥伴看到我手中整把的小薔薇莖,極端的羨慕,於是他們也到我家的園壩上來采,我是不允許的,有個和我同歲的男孩,遭到我反對后,撿起一塊磚頭,上來就照我的腦門砸下,一時間鮮血直流。

  薔薇到了秋天就沒有嫩莖了,但這時它會結果,果子小小的,比豌豆稍大,成熟后,紅彤彤的剎是好看。我們把它叫做秔筻籽,這也是令我們愉悅的東西,因為薔薇果的紅皮可以吃,甜甜的,但量很少,也就是能嘗到甜味而已,裡面的籽是不能吃的。飢餓年代的孩子眼中的薔薇果,一點也不比現在孩子眼裡的紅蘋果遜色,它把詩一般的情愫留在了我們童年的心中。

  那時農村的兒童大約沒有什麼理想,但我是有一些的,我想用蠟筆畫粗粗嫩嫩的薔薇莖,然後像孫猴子一樣吹口氣,把畫的薔薇莖都變成真的,再把薔薇莖獻給我爺爺、奶奶,獻給我爺、娘,獻給…… 哦,還要獻給鄰家那個黃皮瘦骨的女孩。

  二:米菊

  我是沒有吃過米菊的,我奶奶只對我說過一次,我就牢牢地把這種野草記下了。米菊開黃黃的小花,和野菊花有一點點類似,葉不大,但肥厚,淺綠色,莖上和葉的反面有絲狀的白纖維。我奶奶帶我討野草的時候,教我認識了很多能吃的野草。但對米菊的印象最深。奶奶說,米菊可以做耙吃。味道好得很,但就是吃了難拉屎。我總是盼望我奶奶給我們做一次米菊耙,可是我奶奶一次也沒有成全我們。大約是奶奶或爺爺或他們的兒子(就是我爺)曾經被米菊整得拉不出屎,心有餘悸。

  當我每次光着腳丫走在田埂上,肚子開始鬧革命的時候,我眼睛就不自覺地搜尋着米菊(田埂上不會有薔薇的),心裡就老是想象把米菊作成耙的味道。

  奶奶過世三十多年了,但我看到米菊就會想到奶奶,或者想到奶奶就會想到米菊。

  暮春的田野上,到處有小蟲在唱歌;蝌蚪在水溝里不斷地擺尾;春風吹過來,柔柔的;田埂上點綴着米菊。家鄉總是以這樣的面貌半夜入我夢裡來。

  三:蘿蔔莖

  自然,蘿蔔莖也被我的鄉人叫做蘿蔔蕹,也能生着吃,有點辣,清脆爽口。能吃上蘿蔔莖也是有些難的,因為蘿蔔長莖了,地下的蘿蔔就再也沒有吃的價值了,它的營養都供應給地上的莖乃至後來的種子。就是說,只有留種的蘿蔔才會有莖的,那你怎麼能公開地采呢?就只有偷了。

  做孩子的,誰有了蘿蔔莖,那是很令人羨慕的,如果蘿蔔莖較多,主人也會分一些給看着他吃的人。那時,他就是孩子王了,哪怕他身上很臟,或者正拖着長長的鼻涕,鼻涕早就沾上了蘿蔔莖,那也沒關係。畢竟,蘿蔔莖太誘人了。等蘿蔔莖老了,還可以盼望吃蘿蔔船——就是蘿蔔果的外殼,當然是趁果還沒有成熟的時候連殼一起吃,味道很辣,辣味是植物進化中產生的一種保護種子的手段。但碰上飢餓年代的孩子,這個手段一點不管用,那些在家裡吃不飽的孩子,一旦弄上了蘿蔔船,就會死命的吃,嘴唇被辣得通紅,手還在不斷地往嘴裡塞。

  那年的一天,我娘去了外婆家,等到傍晚的時候,我感到了孤單,心中產生莫名的哀傷。我去村后的壟汊里等她回家。壟汊里很少有人,那天更是沒看到一個人影;寂寞哀傷的情緒就在我的心中膨脹。等到暮色蕩漾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遠遠的來了,頭上有一條藍色的頭巾,她像風一樣飄過來,點燃了我心中的生氣。那是我娘。我娘像變戲法一樣手中拿出了滿滿一把茁壯的蘿蔔莖。真是夢一般的美麗啊!

  每當想起我娘能在飢餓的年代變出蘿蔔莖,我就感到極端的溫馨,就能品出童年苦苦澀澀中的種種美麗。

  四:雞糕

  雞糕的學名叫什麼,我實在是無法想出,那是一種埋在塘泥里的東西,形象不像雞,倒是幾分像黃蜂,周身像黃蜂一樣金黃,好像也有條紋,跟黃蜂一般大。肉是白色的,嫩的清脆爽口,老的則粉粉的,要是煨着吃,味道就很香。

  冬天,野草都沒了,到處一片蕭瑟。

  孩子們就到乾涸的河塘邊上挖雞糕。那是很富有想象空間的活動。

  其實,我更覺得雞糕有幾分像人。雞糕的形象是富有變化的,有的像慈祥的老人,有的像勞作的農夫,有的像母親,有的像裊娜的少女,有的像拖鼻涕的孩子。那裡好像有一個無盡的世界,一個構築在孩子心裡的童話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沒有飢餓,沒有疾病,沒有夜行的鬼,地主、反革命也不用挨斗,地上到處生長着茂盛的薔薇,薔薇花艷艷地在陽光下開放,飄着好聞的香氣,一株株的薔薇嫩莖茁壯地從地里不斷地冒出來。田埂上到處點綴着米菊,黃黃的花,搶人眼。山上,長着許許多多的茅草,茅草就要抽穗了,孩子們都到山上去抽茅草穗,做成茅錢。茅錢,那可是好吃的東西啊。

  五:茅錢

  茅錢,就是茅草的穗。趁穗還在孕育中,飢餓的人把它抽出,直接食用,也是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孩子把嫩穗抽出了,並不捨得立即吃;先把穗衣去掉,再把嫩嫩的穗肉擺成蚊香的形狀,如果一根穗肉太少,弄不成圈形,就補上另一根;最後用巴掌把穗肉拍緊,就成了銀洋一樣的餅了,於是就有了茅錢的叫法。孩子們會先把茅錢跟夥伴比一下,看誰的茅錢又大又嫩,賞夠了就慢慢食用。一般地,還是先採,採到滿滿一大把了,才開始做餅的活動。當然最終會把沒有做餅的茅穗帶回家,給大人們吃;或者小心用橡皮筋紮好,放到書包里,帶到學校慢慢吃。

  我做孩子的時候,總有種自卑的感覺,老是覺得自己的一切都不夠好。比如贏紙板不如老嘟,聚玉貝比不過老八,折薔薇蕹又讓人家打破了頭,抽茅穗老是抽得不夠嫩、不夠大、不夠多,作出的茅錢不如別人的氣派。但沒別人在場的時候,我卻偶然運氣變好。有一次,我偶然發現了大量沒被抽過穗的茅草群,我就欣喜地從一個墳頭抽到另一個墳頭。忘了自卑,忘了害怕。不一會我就抽到了一大把。我選出最大、最嫩(從穗衣的顏色和手感可以判斷)的,小心作出一個大大的穗肉圈,再小心拍成餅,我停住了。

  我沒捨得吃這個餅,我抬起頭望着滿山長滿茅草的墳,在心裡尋找一座小小的墳,那墳里埋着我的最小的妹妹。妹妹是被餓死的,我一直這樣認為。最小的妹妹一直是我帶,母親整天要到生產隊勞作。母親自己也吃不飽飯,加上生妹妹的時候已經快三十歲了,又多病,所以沒有奶水,每天只能吃點稀飯湯。嬰兒餓了就會哭,我妹妹就整天哭。我不小心把指頭放靠她的小嘴,她就快速地含住我的指頭,拚命地吮吸;不再哭。我的指頭上有什麼呀?就是有些臟鼻涕而已。妹妹哭了,我唯一的辦法就是伸出自己的臟指頭放到她的嘴裡讓她吸。妹妹不哭了,我心裡卻很難受,我為自己的欺騙行為而強烈地自責、愧疚。

  妹妹死了,再不用吸我的臟指頭了,對我是一種解脫。後來很多時間我不敢想起她,也不敢去妹妹的墳地。抽到了很多的茅穗,打了一個大大的茅錢餅,我想給我妹妹吃,這不是我的臟手指,而是茅錢啊,妹妹,你的小墳頭在哪裡?我不怕黃昏來臨,不怕烏鴉的叫喚,不怕野人,不怕鬼,我想把茅錢給你吃啊!

  薔薇、蘿蔔、米菊、雞糕、茅草,這些不被人看重的植物,在我的心裡卻佔有固定的一角,它們是那樣的以美麗的情愫記錄著我的童年,雖然每從記憶力取出一樣,都不例外地讓我品味飢餓和苦澀,但苦澀中又讓我體味到青春的氣息,讓我心中充滿對逝去青春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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