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機

　　入夏了，榕樹的葉子在強烈的光照下開始緊縮着身子吐氣。他一大早從香港跑到深圳，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就是為了給父親買一個充電器。非得跟父親的手機配對，因為那手機裡面藏着父親的生命。

　　父親的手機是諾基亞3210的，十年前的老古董，原配的充電器早已歸天，香港各處買不到替補。他不得到深圳各處繼續大海撈針，買不買得到，心裡沒譜。

　　臨近黃昏，終於在一家專業生產充電器的公司找到，說不出的欣喜讓他的眼淚瞬間滾出。他不明白父親何以鍾愛那件破落玩意兒，這麼多年視為至寶。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貴重。

　　其實在這個手機之前，他跟父親買了不下十台手機，怕他孤單，還買了個iPad mini,下載了很多老年人愛聽的戲曲。他的公司設在廣州，經常要穿梭香港大陸兩地，為了保持與孤父的及時聯繫，他買手機向來大筆一揮，每每都是敢最好的買給父親。

　　有人說，六十歲老人,要拿他當小學生看待；七十歲老人，待他為幼兒園朋友；八十歲老人，要當嬰兒般愛！他的父親剛六十，他拿他當小學生看，什麼由着他。自從父親與東昌孤兒院的一群孩子纏上后，發現父親活得越來越年輕了。那些孩子成了他生命的花朵，無時無刻不在他面前閃動，成為他暮年途中的驚喜與傳奇。

　　“我現在的工作絕對不比你遜色！”父親說這話，滿臉是驕傲與興奮的表情。他本不知父親具體乾的是什麼工作，何以如此自信。也沒細問。當他為父親買下三星9300手機時，父親拿着新買的手機，用手寫筆在上面不停地觸動，嘴裡嘰里咕嚕，“這有什麼好，功能再多，我也用不上，還要幾千元，浪費錢，不值得。”父親胡亂塗鴉在上面死按狂點，一個界面一個界面無數次紛紛刷新，心中高興嘴巴吐出的是怨言。

　　之後他再沒看到父親玩三星手機，還是那個“國土文物”跟他親。半年過去，他按捺不住心中疑團，問父親三星那款手機呢，父親說丟了，說得輕描淡寫。他搖搖頭，或許父親真的老了，沒記性了，只是一款款丟得離奇，且丟的頻率也越來越快。

　　“這是什麼古董，還不扔掉，你兒子捨得讓你受這等罪。”父親只要拿出那台Nokia，他的心就像被別人放到砧板上，不由自主疼痛不止。可是邪門的是，別人不屑一顧極盡貶低之能事說父親的手機如何破舊時，往往他偏親臨現場。特別是賓客盈門，父親的文物更是在眾人面前大放異彩。父親說，還是你們不懂得欣賞吧，這東西怪好，死都用不壞，為什麼要換要扔，在地下摔過無數次，落成碎片，拿起來一組裝照用。什麼是質量，不能扔的扔不掉的就是好質量。

　　這話有道理，讓他顫慄的心稍有舒緩。所以當iPhone 5 手機在香港一上市，他便搶先買了一台給父親，他再三叮囑父親，這手機差不多花了五千多元，放好點，別又弄丟了。父親頭也不抬，拿着手機就躲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父親萬般收拾妥貼，把它就放在枕頭邊，可日日夜夜陪伴他，他有新的計劃，想起來，臉上便長出一朵朵嬌艷的花朵。他圍在這些花朵里，圍在一群睜着大眼眼，充滿好奇而渴望走出山村的一群稚氣的孩子中間。他一出現，孩子們便潮水似地擁向他，喊他：“爺爺，爺爺”有的孩子拉着他的手，有的牽着他的衣，有的繞着他蹦蹦跳跳，樂不可支。藍藍的天給孩子們的笑塗得更藍更明，他享受與吞咽着與這幫孩子無拘無束的生活。只是由於旅途加上身體健康的制約，他只能平均每二個月回大陸看望他們一趟。

　　這次父親聯繫到一家倒閉的出版社，用不多的積蓄買了出版社所有賣不出的書籍，準備全部贈送給山區的那些孩子們，幫學校成立一個圖書館。

　　這些孩子所處的環境真是優美如畫，誠如“家泉水繞詩詠,戶戶垂揚入畫圖。”只是學校環境卻如“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的窘迫，一間間教室像斷壁殘垣，勁風一吹就有蕭瑟發抖之感，想不到的是孩子們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臉上的笑容卻燦爛無比，對知識的追求永遠饑渴難飽。

　　父親每次與孩子們會一次面，得翻山越嶺，有如紅軍過草地，先坐二個多小時的飛機，再坐四個多小時的汽車，再坐二小時形如拖拉機嗡嗡作響隨時面臨散夥的麵包車，再走30里的山路，再穿越10多里的崎嶇小道，最後才到達目的地。一路顛簸，心肺幾乎要震落下來，而且一路上幾乎難得找到吃的喝的。

　　路途雖辛苦，但一看到孩子們的笑臉一切艱難險阻就煙消雲散下，所有的付出也就值了。

　　父親每一次獨自出行，總是對他說要與友人去大陸遊玩幾天，讓他不要擔心。難得父親晚年有這樣的興緻和時間，他總是欣然應允，讓他多帶些衣物，路上要注意安全。

　　自父親旅行歸來后，他好像注意到父親一直就沒用過iPhone 手機，他想問又不敢問，怕父親說他怎麼老喜歡關注他的手機而不關心他的日常生活。

　　一天他辦完公事，深夜趕回家裡，行到門口，輕輕開門入室，隱約聽到孩子們驚喜的喊聲“爺爺，爺爺，我想你！”，“爺爺，爺爺，下一次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寂靜的深夜，清亮的聲音分外甜美，像草原上牧童信口吹出的悠揚笛聲，又像是高山流水直下的琴鳴，此聲音不斷重複。一看時間，一點十七分，父親怎麼這麼晚還在看電視。他覺得奇怪。

　　門虛掩，可想父親有天天盼他歸來之意。推門，電視昏黑，月光一束束落到白色窗幔上，宛如柔柳拂水，裊出片片碎銀。父親見有人至，慌忙坐起，眼角的淚珠還滾在上面來不及擦拭。

　　“你怎麼這麼晚回來？”疼惜的語氣，父親一邊匆忙關掉文物，慘淡的淚光一下變成了三月的春風。

　　“剛才我聽到有孩子在喊爺爺的，怎麼回事？”

　　父親立即把文物轉移到枕頭底下。“沒事”父親說，“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他顯然猜到那聲音是從手機里發出的，一陣辛酸漫過心頭，喉嚨像插了倒刺有些哽咽。想來父親老了，沒人陪，聽聽孩子們的聲音，尋的就是兒女繞膝的感覺吧。

　　“爸，不是給你買了新手機嗎？怎還用那個？”

　　“習慣了，新的不好用。”

　　“是不是不會用，要不我教您，拍照、收音、上網、幑信什麼的都有。”

　　“不用了，那些功能用不着。還是舊的用得貼心，睡吧。”

　　父親把他推出門，讓他好好休息。

　　第二天，他跟父親說，這個月業務纏身，一直會在廣州，沒空回來，我得教會您把手機玩熟，不然老把手機放着不用，會壞的。

　　父親臉色一晴一陰，不知如何作答。

　　“沒啥難的，我會……萬一不會的，我讓同事教就是。”父親吞吞吐吐地說。

　　“那好吧！”他顯得很無奈。

　　“爸，我帶回兩套真皮的手機套，把手機拿出來，我套一下，看合不合適。”

　　“這銀色的，剛好與手機顏色相配，漂亮吧！”他喜滋滋地從皮包里拿出來給父親看。

　　父親臉色一下白了起來，一如微波的湖面泛起圈圈漣漪。

　　“兒子，告訴你實情吧，那些手機，全送給了雲南一所山村學校的孩子。”

　　“你不知，他們有多可愛，多叫人心疼，有個叫楊陽的小孩，跟你小時完全一個樣，調皮，搗蛋又聰明……”

　　“是不是每次出外旅行，就是去看他們？”他明知故問。

　　“嗯，給孩子們送些吃的玩的看的……看着他們，暖心……”

　　“又是香港的，又是內地的孩子，都快成孩子王了，其實我早猜到了，您還隱瞞，不跟我講。”他調皮地戳穿父親。

　　“我怕什麼，反正我的兒子會賺錢！有了錢，我就可以往那兒跑……”父親故作哈哈大笑，眼中卻滿是淚珠。

　　那一刻，父親低下了眼瞼，沒有抬頭看他，他用佩服的光線細數着這如絲綢般光陰的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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