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高考時

　　凄厲的號聲驟然在校園裡響起，坐在考場上的我，心裡忽然震悚起來，一種莫名的恐懼霎時襲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尿急。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就落下了這樣一個可笑的毛病，一緊張就想撒尿。

　　監考老師開始髮捲了。我坐立不安。此前，一些從未想過的問題，忽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漫漶開來。我竟然想到了前途，一想到這東西，我就感到不寒而慄。我知道，這次如果考不上，我將再也沒有讀書的機會了，我將不得不灰頭土臉回到老家那個叫“脈轉”的地方，在父母哀怨的眼神里，在鄉鄰不屑或幸災樂禍的眼神里，去重複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仍不得溫飽的生活，過那種卑賤難堪、無助無望的和畜生沒有什麼兩樣的屈辱的日子，深陷貧窮的泥沼永不能自拔。這，恰恰是我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的。我居然想到了為供我讀書已變得一貧如洗的家。我忽然良心發現，父母是那樣的愛我。為了湊學費，父母歷盡艱辛使出了渾身解數已山窮水盡，凡是能變成錢的都變賣得乾乾淨淨，愛面子的父母兩三年沒有添置過一件衣物……紛亂的思緒，像夏夜討厭的蚊蠅，包圍着我，嗡嗡地叫着，肆無忌憚地亂飛，驅之不散。還會不時被這些可惡的蚊蠅伺機叮咬一口，又疼又癢，卻對其莫可奈何。

　　這些思緒真是來得不是時候。我真渾啊，為什麼此前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呢？我知道這是決定我命運的關鍵時刻，我必須收束心神，全力以赴。可是，越是強迫不去想這些，越是想得多。想得越多，心也就越揪越緊。

　　同學們早已開始答卷，鋼筆在試卷上劃過發出沙沙的響聲像蠶吃桑葉，同學們或粗或勻或長或短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整齊中顯出凌亂，凌亂里顯出整齊。考場上靜得可怕，心臟發出的咚咚的聲音顯得特別的清晰，那顆不安分的心像是要破膛而出。

　　熱，異常的熱，就像置身於夏日的火爐，就像裸身在烈日下暴晒。我有一種沉淪的暈眩的感覺。額上的汗順着臉頰滴落在考卷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汗水很快被捲紙吸收，濡濕開來，狼藉成一片。我握筆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監考老師憐憫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發出一聲輕輕地嘆息。

　　那是上一世紀八一年的七月高考的日子，離現在整整過去了三十三年。我一直想忘掉卻永遠忘不掉的一個不愉快的日子，因為那是我心靈永遠不堪回首的傷痛。

　　高考制度恢復后，作為縣一中的首屆應屆生，我曾是父母的驕傲，是家族的驕傲，更是家鄉的驕傲。我一帆風順地進入高二，進入全校最好的理科班。但是，我卻結交了一些不該過分親密的同學，我忽然就變了，變得有些不可思議。整日里，我和這些很“風光”的同學廝混，再也不把學習放在心上。抽煙，喝酒，讀小說，晚上整宿不歸，變着法子逃學，成績自然是一落千丈。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說，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卻被我糊塗地認為是老師嫌貧愛富，有意排擠我，我反感並且抵觸。好話歹話，全當成耳邊風。老師的一片好心被我扭曲的心，當成了驢肝肺。而且，時不時和老師對着干，把氣老師當成快樂。老師對我特別的失望。就是在高考前幾天的晚自習，我還夥同幾位同學逞班主任一個不留神，偷偷地跑出去看電影。真是沒心沒肺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班主任老師忍無可忍，把我“請”出了教室，要不是我一向尊敬的又比較偏愛我的老師，見我在操場上滿不在乎的遊盪，替我說情，我糟糕得連棲身之地都沒有，更不知會如何收場。

　　凄厲的號聲再次拉響，這是提醒考生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鐘。我再一次震悚起來。我知道，時間不等人，我不能再胡思亂想，所有的後悔都晚了，一切自責也都失去了意義。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我必須收攝心神，動筆答題，掙一分是一分，只能孤注一擲了。

　　上帝保佑，題目我還能做。我全神貫注在試卷上。可惜，“挖井“的漫畫大作文還沒寫完，交卷的號聲就再次凄厲的拉響。估摸着自己能及格，我才舒了口氣。而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起一樣，渾身被汗水濕了個透，腿軟得無處借力，像是要虛脫了一般。

　　好在我前兩年學習基礎打得不錯，即使頑劣，但也沒有完全放棄學習。語文考試多少讓我找回了點自信，也找到了點讀書的感覺。我變得冷靜了，我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來的幾場考試中，儘力答題，盡量的得分，將損失降到最低限度。

　　一份付出，一分收穫。最終，我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應付的代價。結果出來了，大學與我無緣，我只能讀中專。我被本地的一所中等師範學校錄取了。

　　我感到失落，但我更感到慶幸。我能考取中專，本身就是個奇迹。沒有名落孫山，那是上帝對我特別的眷顧。

　　也就是在高考的第一場考試那要命的十五分鐘里，我忽然走出了混沌，我一下子懂事了，我也長大了。雖然，晚了點。

　　我知道我在人生的起跑線上輸了。那是咎由自取，我心服口服。慘，但還不是結局。人生的路還很長，在人生的路上，我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渾渾噩噩過下去。我必須打起精神，奮力前行。

　　三十三年過去了，一路走來，我走得很辛苦，很累，可以說是一路的氣喘吁吁，一路的跌跌撞撞，但我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因為我知道，我既沒有停步的資格，也沒有停步時間。我幾乎是以一種自虐的方式向青春贖罪。

　　柳青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人生的路雖然很漫長，但關鍵的卻只有幾步。我是深有感觸。高考，無疑是人生關鍵的一步。人生的成就，未必全是大學所賜，但是，上大學無疑會助力人生，給人生添上一雙有力的翅膀，能更快更好的成就人生。起點，有時候就是高度，就是機遇。這如同跑步和爬山，同樣的素質，同樣的技能，同樣的努力，落後的人要想趕上甚至超越跑在前面的人，可能性不大，除非有奇迹發生。最先到達終點者，一覽眾山小的人，總是那些一開始就跑在前面的人。況且，平心靜氣地想想，人世間，哪還也比高考更公平的機遇呢？哪還有比大學更好的學習場所呢？輸掉高考，對一些人來說，損失的可能就是你無法估量的，如我，終其一生努力也未必能夠彌補得了。

　　是的，也有人沒有上大學同樣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比如莫言。也有的人上了大學，卻庸碌一生，這樣的例子也不少。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不過是個別現象而已。大凡有成就的人，絕大部分上過大學，享受過高質量的教育。偶爾一個例外，那也是他後天不斷努力學習的結果。讀大學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但是是最好的出路。行行出狀元，與讀大學、享受高等教育並不矛盾。我們可以以此來寬慰落榜的人，表達我們廉價的同情，但用於自己，就是自欺欺人了，大錯特錯。

　　有時便想，如果人生能夠從頭來過，我絕不會再犯渾，我一定會好好把握高考。只是，人生從來都沒有假設。因此，我特別羨慕這個時代的孩子，不僅高考不是一次性的，而且，可供選擇的人生之路太多太多。他們太幸運了，太幸福了。

　　每到高考時節，我都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為自己，更為那些即將參加高考的孩子們。

　　又到一年高考時，願所有走上考場的孩子們能夠惜福。這是高考，更是獲取幸福人生的一隻原始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