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澱

　　不知不覺，在這所省重點中學，做了三十二年高中語文老師，前後送了十多屆高三，當了十多年班主任。去年，終於決心用身體狀態欠佳做理由，申請退下講台，進了語文閱覽室，開始了管理二百七十多種雜誌的與書為友的日子。

　　走出校長門的那個瞬間，聽見校長在身後說：你過幾天一定會後悔的，你是個離開講台活不下去的人。我沒有回頭，微微一笑，沒有一點傷感；下了樓，遇到書記，他拍了拍我的肩說：你不教書，是學校的重大損失……我也只是微微一笑，也沒有預想的那種傷感。

　　當時對自己的感覺也有點詫異，沉澱這一年，我終於想明白，當時執意不敢繼續走上講台的原因了。我以我三十二年的一線教書實踐得出，什麼是真正的教育家，什麼只是教書匠。

　　簡單歸納，從事教書的過程可以分五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可以叫“忙於事務”。從當老師的第一天就發現，原來，一個老師的四十五分鐘後面有那麼多的工作需要做。雖然只是那麼簡單的兩句話：批不完的作業，備不完的課。可，這個“不完”是真的沒有完，作業可以有無數種方式出現，可以出現無數，自然，多做，對於一個群體來說，一定是成績就好。備課，同樣是可以消耗盡無數時間，花三個鐘頭備課，和花三天時間備課，講出來的課，效果也一定不一樣。自然，還有當班主任，剛開始，就完成每天的那些事務性的工作都焦頭然額，更別說，用心鑽研每一個學生心理了。

　　六年，兩輪高三送下來，似乎從容了許多，開始走入教學的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大約可以叫“感受成就”：你會在教學的過程中，突然感受到你對一群人的影響。你傳授的知識，真的讓一些學生考出了成績，你淺淺的一些做人的道理，真的能讓一些學生頓悟，甚至成了動力。這時，更強烈的感覺到，自我的價值。會有一種淡淡的小驕傲，小自狂，甚至也學會了教訓那些家長，有板有眼的和老教師們探討一番之類。自然，在這樣的小自大的鼓勵下，也會開始很認真的尋找更好的方法來幫助自己實現更大的成就感。

　　我很喜歡一句話，叫做“功夫在詩外”。很多時候你會突然發現，你想要的那個最終目的，竟然怎麼也得不到，常常是你明明在向目的走，卻越走越遠，尤其是學問類的事。這時候，請你想起“功夫在詩外”這句話。寫詩寫到最後，拼的不是文字，是情感、靈感、人格、生活、經歷等等，同樣，教書教到最後，大約教的也不是簡單的知識傳授。

　　這時，進入了教學的第三個階段，我把這個階段叫做“走心”。你會在一夜間感受到，你愛上了教書這一行，不是因為你有了多少證書和成績，也不是因為你得到了多少讚美和表揚，或者是有多少人尊重你，節假日有多少昔日的學生來看望你，而是，你真的挂念那些曾經坐在講台下，用青春目光注視了你三年的那些孩子們，你甚至能很清晰地知道，他們誰喜歡聽表揚，誰有點小自卑，誰暗戀了誰，誰給誰送過小禮物，誰的父母正在鬧離婚，誰是爺爺艱難帶大……誰的作文總是喜歡開頭啰嗦，誰的字總是向風吹過一般傾斜，誰一定分辨不出哪兩個聲母開始的錯別字……以至於，你可以判斷出，誰走進了工作中會遇到什麼困難，誰會在未來的什麼生活狀態中幸福。你並為這樣的投入情感，而自豪。

　　開始我也以為，這就是作為教師的最高境界，我很享受這樣的思念，當桃李滿天下的時候，我的牽挂也滿天下。

　　那是前年的大年初一，滿屋子裡都是各屆來拜年的學生，我已經分不出誰年長誰年幼，誰是誰的師弟，誰是誰的師姐了，突然有一個學生說：發現沒，我們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年齡跨度，而且各行各業，可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老師您的特點……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偶遇時怎樣三句話就能判斷出是我的學生的種種奇遇。

　　我突然心慌，自問：我真的這樣影響過他們的人生嗎？再自問：我真的有資格這樣影響他們的人生嗎？捫心自問：我的自我修為真的可以做他們的老師嗎？這三問之後，我決定了走下講台，我對我站了三十二年的講台突然產生了強烈的敬畏之心。

　　我把這叫做，教學的第四個階段，“敬畏”。只是有點遺憾的感到，我的愚鈍，要讓我在三十二年後才產生這樣的敬畏，因為我相信，一個真正的教育者，只有走過這個敬畏階段，才能真正成為教育家，才能完成教育的真正過程，才能讓教育達到真正的教育目的，而不是現在的一切妄為。

　　如果，作為一個從事教育的人，能開始就帶着對講台、對每一個學生的敬畏之心，開始自己的教育活動，那麼，教育的現狀一定不是這樣的。傳授知識時，你要知道自己是在傳承；教育每一個學生時，你要感受到，你是走進了一個人的人生中，只有有了這樣的敬畏之心，你才會感受到作為一個教師的責任，也才能對自己的每一個行為高度負責。

　　如果真的能做到，帶着敬畏之心教育每一個學生，站好每一分鐘講台，那大約可以算是真正的教育家了，我願意把這個階段叫做第五個階段，那就是“教育家”。

　　五十二歲的我，最終還是逃離了講台，無法再來踐行作為一個教育家的教育實踐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自然也沒有資格說更多的道理。只能在此，籠統地呼喚敬畏之心，對自然的敬畏，才能讓我們歆享大自然的風花雪月，同樣，對職業的敬畏，才能讓我們真正感受到職業的美好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