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文/郁翎騁：

　　一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張愛玲

　　二

　　淺睡的迷離在半夢半醒間窺探着司機一腳油門一腳離合的轟鳴和前座小女孩關於學習話題的碎碎……搖晃的大巴以龜速在高速公路上爬行。破敗喧囂的小卡車和滿載雜物的三輪車招搖而過，他卻全然無睹，一種與世無爭的傲慢和不屑為伍的姿態卻讓車肚裡歸心似箭的乘客躁動不已。

　　我躲在車尾的一角隨着車身的搖擺而舞動，昨夜的酩酊此刻還未完全的消散。全然沒了前幾日歸期在望的雀躍。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試着關注前座的議論。不覺驚呼，當今社會還有如此般愛好學習身着素槁者卻是奇聞而國之大幸也。熟悉的側臉和尤似遠古傳來的呤音有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好像……好像……

　　她側轉半身用少有的憎怒面容對我咆哮，“不要拿你的個性挑戰我的脾氣，我的忍耐……”“……是有底線的。那又怎麼樣？”我先聲奪人擺出一副毫不妥協的姿態與她怒目相對。她氣鼓的腮幫和標誌性的額頭便一輩子定格在了我的腦海，我曾經信誓旦旦對她說，“你變成屎了我也能認出你來。”她也是這樣標誌性的怒容，半天也沒能憋出一句髒話。“你化成灰了我也要殺了你。”

　　戰爭的氛圍一觸即發，炙熱的場景就這樣緩衝在了四目相對，十秒，像漫長的一生。隨着她掩面的嚎啕大哭我趾高氣揚勝利的喜悅頃刻間頓失滔滔。滿心的自責和無奈充斥着我呆若木雞。天知道我一生最害怕的場景一是遇見蛇，二就是女人哭泣。我一直認為讓一個女人痛哭的男人一定是一個惡貫滿盈、十惡不赦、值得千刀萬剮的大壞蛋。可是事實證明，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便是要下n次地獄也不足惜的。

　　和她相識的年月早已不是屈指可數的程度，彈丸之大的小鎮唯一的好處就是無論老的少的你總能混個臉兒熟。和他們簽下的生死狀和歃血為盟的記憶依舊深藏腦海。

　　那時我們年幼，所有美麗的夢想都自負的以為好似探囊取物般輕鬆而觸手可即。我們會懷着為了更好的學習的初衷相約相聚在高中校園。柔軟的草坪、屹立的石鹿以及幽幽走廊邊的石洞是我們的歡樂谷。

　　疲憊時我們倚着窗檯覬覦着教室內的朗朗書聲，幻想着自己也坐在其中為近在眼前的夢想拼搏、奮鬥。那時的我們還沒有窗檯高，那時的我們打乒乓球得墊上磚塊，那時的我們高中還是一個夢更何況大學……

　　初中的校園是一座新建的院落，飛沙走石、黃沙漫天是常有的事。可是我們並沒有覺得有絲毫的迷茫，清晰可見的未來給了我們奮進的動力。那是一段難得的歡樂時光，固然我們也會時常緬懷那些已逝的輕鬆而歡快的小學時光。

　　後來的我開始進入叛逆期，不再安於長年困於“好學生”的身份。我開始迷上遊戲，開始勾搭上所謂的“狐朋狗友”卻開始變得更加孤單和寂寞。因為我們開始疏遠，曾經的夢想和人生的道路開始出現分歧。我的成績也只能勉強維持。她果斷的選擇了遠離，在我試圖想找回從前時。我至今也沒能想通，再怎麼著我也罪不致死吧，可是從始至終也沒能給我一個辯解和得知罪名的機會。然後，所有的友誼便無疾而終。當我驀然警覺時卻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以至於我一直在痛苦的回憶，我們最後的見面究竟是在初二還是初三呢？或是更早或更遲？我終究是沒能挖掘出答案。

　　熟悉的街道和古色的城樓把我從回憶中拉回來，三年的遊子生涯今日終於回到了那些寂寞無助的夜晚讓我魂牽夢縈的故土。喧囂吵鬧是這座城市所固有的特徵，悅耳的鄉音一度是最美妙的旋律。“汽車馬上進站，請乘客們準備好隨身行李做好下車準備。”我最後一次揉了揉浮腫的眼睛，復又戴上眼鏡，伸了個懶腰。

　　她起身拿包的身姿正好和我相向而對。熟悉的面容讓我不由的滑出“xx霞”。驚愕的表情讓我確信不已。“你怎麼會認識我？你是誰？”我只是慘淡的微笑而不語。心裡的失落和傷心卻慢慢的滲透開來。

　　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重逢和邂逅，也曾自信滿滿的認為最不濟也應該能不太困難的辨認出彼此。可以叫不出名字，只是微笑的說一聲“好久不見！”或者只是默契的相互莞爾，招一招手一頷首。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毋須言語，一個眼神就足夠。

　　我一直笑只是不言語，同行的夥伴終於不再忍心目睹。說出我的名字她才慢慢的從被塵埃掩埋的記憶的一角艱難的找出一張揉成一團破敗的記痕。然後是平淡的相互寒暄和各訴近況。她如願的完成了我們童年時共同的夢想，全國名校、熱門專業、光明的前途；而我，拖拉着洗的發白的背包和殘破的身軀，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前途慘淡。

　　天與地的差別卻讓我更加篤定了大相徑庭的人生。下車，我無意的瞥見她徘徊的身影。可是我卻大步流星而堅定的向前。因為我知道，一輩子我們再也不會有交集。。。

　　三

　　在距離高考還有兩星期不過的時間裡，我在她好友的空間里看見了她的照片。我有時很痛恨自己，為什麼總是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辨認出她來，即使只是在毫不起眼的角落出現的毫不起眼的背影。

　　我感覺有一股憤怒的血液往頭上涌的疼痛，膨脹膨脹，我越來越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脫離主控。我掏出手機那串早已爛熟於心的阿拉伯數字我一連按了三遍，可是顫抖的手指總是無法擊中目標。我再也無法壓制住心中的憤怒，使出畢生的力氣將手中的手機擲出窗外並伴隨驚天的怒吼“TMD”。同舍的室友用驚愕而怯怯的表現望着怒髮衝冠的我。小智拿來一瓶冰鎮放在電腦旁拍拍我的肩膀說“怎麼了，先喝點水消消火。”突然間我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去年當我得知高考落榜的時候，我背起背包決定獨闖天涯。因為我知道我完了，身在農村家庭的我父母含辛茹苦的支撐着我生活、求學為了就是能有一天金榜題名。可是我終於還是辜負了整個家族對我所有的希望。當我絕望的遊盪在繁華而陌生的大都市時，我感覺全世界再也沒有比我更失敗的人了。我在櫥窗的反射光中看見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醜陋無比的流浪漢。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配的上美麗動人的她了。我想，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改變我這破敗的模樣了吧！

　　再看見她的時候我躺在候車室冰涼的長椅上，屋外的大雨下了好幾個晝夜。她熟悉的聲音將我從痛苦的惡夢中喚醒，我在朦朧的眼眸中看見她的一襲白裙和急切的身影，好像在四處打聽我的下落。四目交匯的那一剎那讓我看見了整個世界的美麗。她帶着驚喜而錯愕的表情向驚坐起來的我狂奔來。我們熱烈相擁然後熱淚相擁……

　　小智拉我上陽台，翻出她的號碼，遞給我。“有些問題總是要解決的，現在你也足夠冷靜了。和她好好談吧！“翎，怎麼？又想我了。複習的怎麼樣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哦，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行的。我在學校等你，你一定要來哦！……喂，喂，還在聽嗎？翎。怎麼了？”我一直保持沉默，努力抑制住激動的心情。想想一年來每當我懈怠想放棄時，都是她的這些鼓勵和期許給了我堅持下去的勇氣。同樣，一年前的火車站，也正是她的這句“我等你”讓我勇敢的站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面前說出“我要復讀”的話來。你要讓我怎麼相信我的眼睛，我無數次的告訴自己這一切不是真的。此刻她不是依舊說著給我信心的話嗎？可是我卻哽咽了，有些困難的說出弱弱的話語“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我多麼希望得到她否定的回答，然後我會努力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假的，是我自己看錯了。可是沒有，沉默，死一樣的沉默。時間慢慢消磨了我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天也已經黑了，從遙遠的那邊傳來了淺淺的嗚咽。一下子遙遠到完全的陌生。“對不起，最後還是被你知道了。我一直害怕面對這一刻的到來，我害怕會影響到你的學習。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你可以擁有美好的未來。對不起，我不能夠再騙你騙我自己了，對不起，本該早些告訴你的。本以為什麼事情可以等你拿到錄取通知書再說的。可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你應該堅強，好嗎？”“我們在一起也五年多了吧？”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激動幾近咆哮“為什麼？為什麼？”“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不停的道歉，微弱的聲音已經快被哭泣掩埋。過了好久，似乎彼此都有些平復。她清了清嗓音，接著說“其實，我真的很感謝你。每每到我身陷困境時你總能出現，從第一次見面，到後來的無數次。特別是去年。我一直以為這就是我愛你的理由，因此我不得不去愛你。可是後來，我想了好久好久關於我們倆，慢慢的我發現我錯了。我對你懷揣的除了感激就再也什麼也不剩了。而感激卻真的和愛無關。當我真正的發現時，我害怕了。原來我們的這些年，我一直只是活在感激中。而你為了我已經錯過了一次高考，所以我不敢向你坦白，我害怕你再錯過就是一輩子了。你不能為了我而毀了一輩子……”

　　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是在課間操時。她半蹲在人群中，血跡浸濕了白色的校褲。無助而窘迫的哭泣，像一個可憐的被棄的小孩。我看見了當年那個因貧窮而身着破爛、瘦骨伶侚，第一次走出大山來到學校時的無助和窘迫，在人群中百般嘲弄的我。我果斷的脫下外套替她圍住腰間、驅趕人群、一直護送到女宿舍門口。她那充滿感激的淚眼汪汪和楚楚動人的容顏頃刻就佔據了我的整個心……

　　去年也是這個時節，高考前三天。我發現她心情總是不正常，有時還偷偷的抹眼淚。可是我一再追問她卻一直不發一言。那天下自習后我偷偷地溜出校園跟着她，快到她家附近的小巷時一社會青年突然間攔住了去路。試圖圖謀不軌，被憤怒沖昏頭腦的我抄起路邊的板磚就開始跟他廝殺起來。等我再醒來時我已躺在醫院。醫生要我先放棄高考好好養病，可我卻拖着傷痕纍纍的身軀在頭疼欲裂的情況下坐進了考場……

　　“我窮，你怕嗎？”

　　“不怕，我願意一直在你身邊！”

　　……

　　五年後的春節當我終於回到這座城市時，我和朋友剛從KTV走出來我又一眼認出了迎面而來的她。依舊的美麗動人，依舊的長發飄飄，卻又多了幾份韻味。三五成群的男伴女友，依舊的談笑風聲。可她早已認不出我的容貌。我也早已沒有了上前寒暄的勇氣，只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又嗅到了多年前那熟悉的氣味。回頭時看見了她熟悉的背影，像那年在空間中看見的手牽着手的她的背影一樣……

　　有些東西永遠也不會變，比如記憶；可是有些東西卻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比如愛情……

　　突然讓我想起一網友拍的微電影中的一句經典台詞“你有你的聲色犬馬，我有我的淡若天涯…”

　　……你的……我的……

　　四

　　原來世界真的很小。破敗貧窮的小村莊，我們能相遇；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我們還是能邂逅。我們隔着遠遠的一條人行道，卻還是清晰的看見了她那熟悉的笑臉。她依偎在老公的身旁，似在談笑，卻藏不住滿臉的幸福。只是她還會記得那些年屁顛屁顛跟在身後的男孩嗎？那些無話不談的歲月！穿梭的車流模糊了她的身影，卻似乎恍惚而又清晰的看見了當年的她。至從那次我們天台話別以後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我不記得。往後漂泊的日子卻也從朋友們那裡有意無意的知道了她的一些近況，後來我也試圖與她聯繫，千辛萬苦找到的號也被她無情的拒絕。後來又得知她結婚了，狠狠地替她高興了一次，默默地祝福她幸福。同時，我想我們也許就永遠疏遠了，一輩子也不會再見面了吧！

　　街道的那邊她婀娜多姿的身影依舊美麗動人，身邊的帥哥也一表人材，那麼她是幸福的吧，那麼我也是高興的！又何必再勾起那些塵封的往事呢？轉身離去的時候瞥見紅燈下醒目的7字，遠來我們永遠隔着7秒。眼淚卻不自覺的流到了腮邊……

　　有人說這個世界上男的和女的之間一定不會存在純粹的友情。可我們卻一直不以為然。從來無視他人的流言蜚語，因為我們自信自己的心靈純潔的堪比純凈水。

　　當我剛剛踏入中學校園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伴着月光走在回家的路上。魅影恍愰的夜晚總會令人心怯。而她卻像一位女俠一樣橫道出世，告訴我以後由她替我斬除所以的妖魔鬼怪。我就這樣懷着無比崇敬的心情歸隨了這位救世主。

　　和她相知完全是因為各自都有着心中的那份不安。我們都愛讀書，都企盼能有一份長途而不記後果的旅行，這些也同樣成為了我們共同的談資和憧憬。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對她有了種依賴。心中冒出的所有想法都想第一時間與她分享。於是我們約定，飯後無論多忙都得去天台暢談一次。於是她看上了哪班的帥哥，我愛上了鄰班的女孩都會有彼此的出謀劃策或挑三揀四。於是我成了她的閨密，她成了我的死黨。放學后我們彼此牽着手或是挽着對方，像所有情侶一樣親密無間。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永遠也不會越過這條友誼的線。

　　後來無數個落寞、傷悲的夜晚，我總會懷念那些曾經的親密無間的日子。常常想，如果有她在該多好，我的苦水也不用伴着酒水和毒煙痛苦的往肚裡咽了……

　　可是我們永遠相差着7秒，一輩子也趕超不過的7秒。。。

　　終於有一天，我們再也忍受不了小說的誘惑和學校的壓抑。圖謀一同“私奔”去追尋所謂的自由和獨立。我們一樣相約上天台，只是不同的是這次是將所有曾經幻想付諸行動的最後一次謀划。我們訂好所有的計劃和路線，約定好時間和地點……

　　當我背着我所有的家當和夢想站在離別的站台凄涼的等待時，我一次次的告訴自己她一定會來。終於，當火車開動后我絕望的那一秒里，才在沾滿塵埃的車窗一角里遠遠地看見了她風塵僕僕趕來的身影。只是一切都遲了，我特意看了手錶，只是7秒。卻永遠將我們阻隔。我再也沒有回去，我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