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河流

　　這是一條北方的河。

　　緡懷河流經古村南緣折而北上，蜿蜒盤曲直通黃河中端。無數的村莊像蒼穹中的點點繁星散落在河的兩岸。河面寬闊，碧波蕩漾；河灘茵草鋪地，花香馥郁；堤岸綠柳掩映，桃花盛開：到處一派生機盎然。

　　史載，唐天寶年間，北方大旱，驕陽似火，萬物枯萎。百姓求神祈雨，不見半滴雨落。如此三載，餓殍遍野，人們紛紛離鄉背井，遠走他鄉。來年八月，忽現異象，驟雨傾盆，連下一十八天。黃河暴溢，衝決堤壩，勢如山崩，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淹沒十郡六十七鄉。洪水半年方退，流經衝擊的平原呈現出大大小小的溝壑，伸延西南方向的這一支被後人稱之為緡懷河。

　　自古以來，緡懷河兩岸商賈雲集，繁盛富庶。一年四季，南來北往的船隻絡繹不絕。商家將北方的煤炭、大麥和蘋果從水路運出，又從南方運回米穀、絲綢和大量的瓷器。商業的發達催生了文化的繁榮，人類文明也就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明清時期，緡懷河一帶樓房林立高聳，十里一村，五里一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夜晚的河畔，萬家燈火，船舫畫棟中笙簫綿延，柔靡輕軟，堪比十里秦淮。

　　時光荏苒，歷史的印痕給緡懷河留下了最為痛心的傷悲。元軍南侵，氣勢凌人，惶惶不可終日的宋軍據守河的南岸，雙方展開殊死搏鬥。敵我投入了大量兵力，十天混戰，宋軍損失慘重，最後落荒而逃。從此，元軍南下，勢如破竹，宋軍再沒有組織過更為有效的反擊。軍閥中原大戰，閻錫山困獸猶鬥；據河為險，炮火連天，緡懷河堤六處被毀，河水奔突，淹沒三縣十八鄉。戰爭過後，屍野遍橫，天慘地烈，大地一片狼藉。

　　緡懷河清澈的河水洗滌了戰爭的創傷，她用甘甜的乳汗哺育着沿岸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河畔的草原從腳下延伸，靜靜地走向遠方。溫暖的陽光穿越靜謐的空氣流淌在波光粼粼水面上，魚兒跳躍，享受着緩慢而又悠長的時光。美好的日子總是令人神往！然而，歲月不都是和平和希望。上世紀六十年代，北方出現百年不遇的旱災，三省四縣交匯處的緡懷河再次經受着血與火的洗禮。為爭奪有限的水源，六大村莊村民幾乎全部出動，各持器械，蜂擁聚集於兩岸，準備進行一場生死大戰。聞訊而來的各級官員苦口婆心，最終避免了流血衝突。緡懷河有幸，蒼生有幸！

　　緡懷河的水日夜不息地流淌，流走了歲月，流走了喜悅，流走了悲苦，卻永遠流不走甜美的記憶。冬季水枯，冰凍三尺，正是打冰夾魚的最好時節。三五同伴，帶着鎚頭和網兜來到冰上。先用鐵鎚敲開厚厚的冰層，然後死盯住冰洞，待到憋屈了一冬的大魚飛身踴跳時，迅速出擊，用網兜網住，一頓豐盛的美味佳肴似乎已擺在面前。那個樂啊，何事能比？遠處，放學歸來的孩子沿冰小心翼翼地滑行，大膽些的則把座位翻倒在冰上，坐於其上，同伴用力一推，連人帶凳便飛往遠方。整個緡懷河歡聲笑語，它儼然成了孩子們神往的天地。

　　夏季的緡懷河則又是一番奇景。一天的暑熱把村莊的人們攆趕至河堤上來，大家席地而坐，或談天說地，或聽書看戲，或望群星點點，燈光熒熒。耐不住暑熱的漢子和那些躁動不安的孩子哪管堤壩上乘涼的大姑娘小媳婦，全都脫得赤條精光，飛身跳進清爽的河水，揮動雙臂，快速游向遠方。連天大雨，河水猛漲，摸魚捉蟹成了這個時節的樂趣。貼着河邊，半沉半浮，雙手伸出濃密的雜草，細心摸索，觸手之際，迅猛抓住，一條不大不小的草魚便被捉出水面。那技巧真是妙絕！捉螃蟹，更要技藝，千萬不要夾住手！有時，一不注意，抓在手裡的成了一條大蛇，且慢，悄悄鬆手，北方的蛇在水中大多不會咬人，不要怕就是！緡懷河啊，真是孩子們的樂園。

　　歲月生澀，終歸要留下種種遺憾。多年來，緡懷河疏於清淤除沙，漸漸河床裸露。北方的雨水愈來愈少，河水近年來屢屢斷流。沿河工業園區林立，大量的污水排入，整個緡懷河到了夏季就變得惡臭難聞。老百姓大興土木，構屋建房，沿河村民車拉人拽，將河堤的泥土運往自家。緡懷河，正在遭受着劫難……

　　緡懷河，你用你粗放的胸懷承受着坎坷和苦難，你用你甘甜的河水滋養着沿岸的百姓，你用你錚錚鐵骨昭示着頑強和不屈，你用你萬般柔情撫慰着人們受傷的心靈。我應該感謝你，應該向你致敬。

　　緡懷河，經久的苦難磨礪了你的品格，張揚了你的性情。然而，你最終還是要從我的視線中消逝，你幽怨的眼神讓我生出無數的心痛。坐在斑駁的堤岸，看落日的餘輝灑落河床，想着你的前生、今世和未來，心內生出無數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