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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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離開我們已有17個年頭了,每每想起,一股股酸楚就會湧上心頭。父親,我愧對您,我是一位不孝之子。
我家兄弟八個,我排行老七。當時,我有一位值得自豪的哥哥,憑着一手好文章,從農村社辦教員一路升遷至旗委辦副主任。通過哥哥的關係,集資一千塊錢,我在旗保安公司上了班。保安公司聽起來非常牛逼的單位,其實是用華麗的詞彙做外套,把看門下夜巧妙包裝起來的工作。
從山溝旮旯出來,歷來多見石頭少見人,到了土貴烏拉鎮,看那兒都感覺非常新鮮,就好像一步登進了天堂。每月六十塊錢的工資,那時我以為是天價工資。
自從娘胎滾出來,玫瑰營是我去過的最大城市。再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穿上一套黑色制服,往廠區門口一站,用現在人的話說,非常酷的感覺。頭腦一熱,忘乎所以地伸伸胳膊抬抬腿,以為天下唯我獨大,忘記了自己姓什麼。
由於土貴烏拉鎮離家很遠,只能在派遣單位食堂吃飯。六十塊錢的月工資,連兩頓飽飯都不夠,每月下來還得賒欠飯錢。
那個時候,村裡的年輕人很少能走出村莊進城做事,那怕是掃大街的工作,也得托關係、找門路。這樣的工作,更是求之不得。許多灰堆在村裡的年輕人,都青睞我穿上一身漂亮的制服,羨慕的不得了,眼氣我有一個好哥哥。他們那裡知道,我每每飽受飢腸轆轆的折磨。
二
仲夏的一天,我正在值班,父親突然出現在值班室門口,非常出人意料。我先是愣怔了一下,片刻之後,驚喜若狂地把父親迎進值班室。
父親已經像一棵老樹,斑駁的樹榦上,爬滿生活的辛酸,刻滿了日月的滄桑。根根脈管,極盡干沽的河床。
父親坐下之後,說:”這幾天身體軟的不行,營生做不動,聽說二輕局楊選看病好,去那兒檢查一下,順便看看你。”
聽父親說生了病,聲音都打着顫。面色更加難看、憔悴。看樣子父親病的不輕。
想起父親每每起早貪黑,冬夏無常無休無假,辛辛苦苦一輩子,基本上就沒有享過一天清福。想着想着,我的心中隱隱約約一陣陣酸痛,淚水不由地從眼睛里衝出來。
父親見我傷心,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大男人,不能像個女人,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我的意思,身不軟的話,還能種個三二十畝地,再給你們刨鬧幾年。”
多麼淳樸的話語,多麼飽含深情的愛。我忍不住淚水‘刷’地奪眶而出,哽咽地說:“大,我們都長大了,看好病後,您就坐下來,我們供養您們!”
隊長趙志宏招呼我說:“崔秀,趕快跟你父親去看病個哇!說別的沒用!這班,我幫你頂着。”
三
門診室里空拉拉的沒有一位病人,楊選坐在一張辦公桌后正翻看着一本醫書,見我們進來,便放下書來。
那個時候,二輕局門診已經屬於承包的那種類型,服務態度相當好。楊選笑盈盈地招呼我們坐在對面,噓寒問暖,問長問短。幾句話過後,同父親攀談起了老鄉,二人越說越熟,漸漸地,父親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開始在楊選面前炫耀起兒子,大小不說在旗委當領導。楊選聽了,也幫着讚美了幾句。話鋒一轉,問起了發病情況、癥狀,然後才給號開脈。
號脈結束,楊選的表情嚴肅起來。我的心‘咯噔’一下跟着緊張起來,生怕父親得了不治之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楊選,脖頸伸長几次都把話噎了回去。父親的眼神中充滿渴望、焦急,探長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從楊選的嘴裡掏出病因。
楊選思忖了一會兒,開口說:“病不大,準確地說,肺炎,吃幾服藥就好了。”
我緊繃的心‘嘩啦’一下放了下來。父親臉上的笑容‘噌’地竄了上來。
稍微頓了一會兒,楊選賣開了關子,慢吞吞地說:“兩千塊錢我包好,誤了你收割莊戶,我分文不取。”
一聽這話,父親的笑容‘刷’地一下一掃而光,臉上頓時陰雲密布。
楊選看出端倪,非常了解農村人的情況,故意說:“老崔,你不用愁錢,兒子當領導,他會有辦法?”
父親‘嗨’了一聲,低聲說:“兒子再好,一個人掙錢養活一家人,紅嘟嘟幾張嘴,要吃要穿,哪來閑錢?”
楊選略有所思之後,說:“八個兒子,分攤到每人身上才二百五十塊錢?愁甚了!”
父親沉默不表態,楊選着急的樣子,提醒說:“老崔,這可耽擱不起。肺炎這病看早了沒事,看晚了,就是肺結核,過去所說的那種癆病,纏手了,要人命的病!”
父親把頭垂的很低,眼角閃着淚光,一聲不吭。楊選見狀,轉過臉來對我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錢沒了,能掙,人沒了,會後悔一輩子!”
我欲言又止,本應義不容辭地承擔起為父親籌錢看病的責任,可我現在連自己都快養活不了了。
家裡窮的叮噹二響,六哥剛剛成家,落下一屁股的飢荒。房沒一間,地有幾壟,年景好的時候,有點結餘,碰個賴年限,吃都不夠,去哪攢錢呀!再說說我,保安公司一千塊錢的集資款,都是跟人借的高利貸,利滾利,利翻利,現在不知有不少?幾個哥哥成家立業了,家徒四壁,一家比一家窮。就數大哥生活可以,一個人掙錢養活四口人。也算勉強維持。兩千塊錢,對於有錢人來說,不算個甚,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那是個天文數字,我真的是沒有一丁點辦法。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望望父親,又望望楊選,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楊選見我吭吭哧哧,嚴肅地說:“這麼大的後生了,真是個窩囊廢。領上你大,沿幾個哥哥家走一圈,偷了搶了,讓他們看着辦,我看不能見死不救吧!”
同父親從二輕局門診出來。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事情,真可謂一頭霧水,不知道該怎麼辦。猶豫片刻,我停下腳步,問:“大,你說咋辦呀?”
父親很沉着,說:“我們去你大哥家,聽聽他的意思。”
四
大哥正忙着同嫂子做晚飯。我們不請自來,大哥顯得異常高興。讓嫂子上街再去置辦伙食。
嫂子走後,大哥一一細問,知道父親的情況后,很着急。 沉思了一會兒,很果斷地說:“錢的事情我想辦法,傾家蕩產也得讓父親活下來。”
大哥開始翻箱倒櫃,找來找去找出五十塊錢,遞給父親說:“大,家裡大概只有這五十塊錢,您先拿上。”
父親再三推辭,大哥執意讓拿,父親只好還是拿上了。
五
第二天我請了假,同父親在土貴烏拉鎮的大街上轉了轉,逛到綜合商店門口,運氣真賴,碰上同單位的寧選。其實寧選跟我並不慣,只是見過幾次面而已。他的為人我並不了解。打過招呼之後,張口跟我借錢,初次打交道,為表誠心,我當著他的面,把衣服口袋翻了個遍,連一毛錢的個光蹦蹦都沒有抖落出來。寧選很不高興地悻悻離開了。
我們剛走幾步,他嬉皮笑臉地吆喝着趕了上來,說:“崔秀,你真不夠意思!”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咋了?”
他說:“叔叔來你咋不吭一聲?兄弟我去飯店整一桌,為叔叔接風洗塵!”
我想,他真是個有心人。因我不諳世道,一時間不知道作何應答,只是笑了一笑,表示回敬。
父親忙接過話茬。“昨天才來,身體不舒服,檢查檢查就回去。”
寧選忙不迭地搶話說:“叔叔,我爸媽生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可惜沒有路費。您先借我幾塊錢,過幾天開資我就還給崔秀。”
雖然沒錢,父親還是毫不猶豫地掏出七塊零錢,遞給寧選。
“孝敬父母應該的,你是個好後生,叔叔讚賞你!”頓了頓,父親把話題又扯了回來。說:“崔秀缺少社會經驗,以後,替叔叔達照達照,叔叔謝你了!”
寧選不住地點着頭,滿口應承。“是是是,一定一定。”
等不及父親把話說完,他已飛快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後來經人打問,才知道這一套是寧選騙人慣用的伎倆。差不多認識他的人,都讓他煽騙過,一塊錢他都不嫌少。
七元錢,對於有錢人來說那是小菜一碟、微不足道,對於當時父親的境況而言,是何等的重要。直到現在,我都把這筆賬記在心中,永遠永遠!
六
中午時分,我同父親到食堂賒了兩份飯,父親不捨得吃,總是往我碗里夾,他說自己不香飯。現在想想,其實一份飯根本沒有多少,而那時,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
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多鐘,還是不見大哥的蹤影。我很着急,問:“大,哥哥是不是不來了?”
父親說:“你哥哥是個有分寸的人,從小到大沒有說過一句謊。我相信!”話間,父親的眼睛閃着淚花,見我看他,背過身去,一會兒才掉過頭來,說:“哥哥有難處。”
此話一出,父親的眼淚終於‘嘩嘩’地掉了下來,我急忙岔開話題,說:“大,晚上您想吃點什麼?”
其實我身無分文,只是想讓父親擺脫傷心痛苦的困擾。
父親擦了擦淚水說:“喝碗蕎面餄餎吧。”
我騎上自行車,馱上父親沿土貴烏拉街道兩旁的飯館走了個遍,一家也不賣。
我左右為難,推着自行車不知道再往何處去,猶豫片刻,我說:“大,非要吃蕎面餄餎,咱們吃點別的不行嗎?”
父親搖搖頭,說:“我不餓,你吃個哇。我身上有錢。”
我執意不去,下飯館的事情也就作罷。過了一會兒我又囁嚅地說:“找大哥去吧?”
父親搖搖頭說:“明天早上我就回家,哥哥問起你,你就說錢暫且借上了,葯拿上了,讓他別擔心。”
我說:“大,這病不看後果很嚴重!”
父親說:“我今年65歲了。來之前,順便去了一下聖家營,小時候的玩伴,活得已經沒成幾個了。病看好了,還能再活多少歲?左思右謀,不能因為給我看病,讓你哥哥為難。讓你們哥幾個為難。”
父親邊說話邊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流淌出一束束愛的光芒,流露出一絲絲渴望親情永不捨棄的眷戀表情。憧憬一家人團團圓圓幸福時光的神情,不遺餘力地釋放出來。
七
父親走後,我的心情尤為頹廢。我沒有直接回寢,恍恍惚惚地登上土貴山頂,發瘋似得頓足捶胸一氣,然後對着黃旗海大聲吶喊:“天之大,地之博,為什麼容不下我的父親?、、、、、、”悠悠聲波,好似在天地間迴旋、迴旋、、、、、、。直到我精疲力竭,倒在草叢之中才作罷。
陽光撫摸着我的臉頰,微風梳理着我的情緒,小鳥唱着歌,把快樂帶向遠方。憂傷、憤懣蘊藉在我的心中,卻無法釋懷。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蛐蛐才從草叢中把我叫醒,我揉了揉眼睛,湛藍的天空中白雲自由自在地徜徉,小鳥追逐着夢想競相飛翔。我從草叢中爬起身來,無心留戀這大好的時光。無精打采地向山下走去。
剛到寢室門口,大哥就生氣地喊道:“你到哪個了?大了?”
我說:“走了!”
“走了?”大哥非常着急地問:“幾點?”
我說:“恐怕早到家了。”
大哥背起手來,在我面前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突然,停下腳步,說:“我們回家!”
八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鐘了,父母早已睡下,聽到外面的叫門聲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披上蓋窩打開屋門,站在門口激動的不知道該干點什麼,滿眼飽含熱淚。我們攙扶着二老上了炕,說明利害,執意讓父親返回去看病。說說吵吵一直到天亮,父親依舊執意不肯。我們只能帶着終身的遺憾離開了家,離開了生我養我的父母親。
半年之後,父親柱着一根棍子,走起路來開始搖搖晃晃,我們再次勸說,父親不為所動,依然那麼執拗。就這樣,時間一長,對於父親看病的問題漸漸地擱淺了起來。時光荏苒,又過了一年多,傳來了父親去世的噩耗,萬分悲痛。
等我回去的時候,父親已經入殮了。我趴在棺材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幾個哥哥過來勸我,說:“誰也別怨,父親怕影響你們的工作不讓提前通知!”
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什麼是父愛如山。父愛其實很簡單,他就是一座避風的港灣,永遠庇護着我們不受干擾,傷害!他卻願意承載所有來自於侵襲我們的災難!
父親的一生,雖然平凡普通,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沒有力挽狂瀾之能。父親在我的印象中,踏踏實實做人的原則,勤勤懇懇做事的作風,永不退色。父親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高過珠峰,大過五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