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清雜記(九十三)
手機:M版 分類:文化隨筆 編輯:得得9
設想一下,我們正在讀着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中的優美詩句:“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揮手/作別西天的雲彩……。”我們此時實際上已經完全溶化到詩的意境之中去了,彷彿自己就是那徘徊在康橋上的詩人,懷着一絲惆悵,深情地告別美麗的雲彩、樹影、河水——這些詩人所無比眷戀的一切,那麼深情又那麼洒脫。此時此刻,我們沒有讓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文字本身,除非有意為之,但有意為之即飛欣賞,所以文字似乎不見了。
這裡所說的這種“不見文字”與普通指稱性語言的“不見文字”又是不同的。指稱性文字的特點是指稱外在的客觀事物,或指令一個行動,它本身就沒有價值。
當我們聽到“請把桌子搬過來”這句話時,語言符號的音響本身並不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的注意力迅速抓住,幾乎無法覺察的這句話傳遞的指令性信息,繼而迅速付諸於實際行動。當我們聽到“那邊有一個人”這一指稱性話語時,我們同樣不注意這句話的發音等因素,而是迅速滑向了那邊有一個人這一客觀的事實。
因此,在上述情況下,“不見文字”指文字、語言的目的要麼是引發一個行動,要麼是傳遞認知性信息,文字本身在傳遞信息后沒有什麼價值和意義。
然而,在詩詞等文學作品語言中,“不見文字”既非指文字要導致的是行動,也非指文字的目的是傳遞認知性信息,因為詩詞等文學作品的語言既不是指令性的,也不是指稱外物的,而是表達審美情感的,因此,“不見文字”指的是沉浸在審美情感之中。
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還是沒有否定文字,我們在吟誦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之時,與其說是否定了、忽略了文字而進入審美情感,還不如說是對文字符號本身的感受與審美情感的感受是合而為一的,感知前者即是感知後者。
對讀者來說,“那邊有一個人”這句話的音響是聽到后當即失去意義的,而“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揮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這幾句詩卻是被反覆吟誦的,如果否定了這幾句詩的音響,那麼審美情感也就同時被否定掉了。
為什麼有這種微妙的卻又是本質的區別呢?答案還得從蘇珊•朗格對藝術符號與普通符號的區別中去尋找。
蘇珊•朗格反覆強調,在藝術符號中,符號與所表現的情感是合而為一的,情感不是被符號標示出來的,而是符號等於情感,而不象一般的符號那樣所指和能指可以分離。“一件藝術品就是一個表現性形式,也就是一種符號,但它並不是那種超出了自身的、而且使人的思想轉向被標示的概念上去的符號”。
符號與情感的直接溶合是基於情感結構與符號結構之間的同構成對應性,它使得情感“看上去是直接包含在藝術品中”。
蘇珊•朗格區別了一般符號與藝術符號,在一般的符號里,符號與所指是脫節的,“詞本身僅僅是一個工具,它的意義存在於它自身之外的地方,一旦我們把握了它的內涵,……我們便不再需要這個詞了。然而,一件藝術品便不相同了,……我們看到的或直接從中把握的是浸透着情感的表象,而不是標示情感的記號。……藝術符號的情緒內容不是標示出來的,而是結合或呈現出來的。一件藝術品總是給人一種奇特的印象,覺得情感似乎直接存在於它那美的或完整的形式之中”。
詩詞等文學作品中的語言由於結構形式與人類情感結構的對應性,它就與科學語言產生了根本的分歧,科學語言的所指的被揚棄,是因為它與概念的脫節,它指示外在於它的東西,因而概念被把握了,載體就被拋棄了。
但是,詩詞等文學作品中的語言不是被拋棄,而是消隱在、溶合在情感之中了,它們完全同一了。最美的詩詞往往使你在閱讀時感到不是與文字打交道,而是直接溶化在情感之中,這就是“但見性情”與“不睹文字”的深層心理原因,也就是它與普通語言的“不見文字”的深刻區別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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