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清香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小景
十年前,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從本村小學調到鎮上教書。我們那兒自然山外青山,開放的校園周邊是山野田地,草木觸手可及。小鎮同樣在大山的皺褶里,只是一條稍微開闊、平緩的山沖,四周依然是林木蒼鬱的群山,校園封閉的圍牆外面,是四季在上面鋪錦疊彩的田地,大自然也近在咫尺。但就因了這一牆之隔,似乎築了道堅實的樊籬,阻遏了山野氣息,草木清香於我的嗅覺漸次疏離、依稀,一如飄渺的幽夢。
這不由得使我懷念起那些被草木清香氤氳的日子。
當然,山裡人,像我,打小就在自然的懷抱中生息,彌散的山野氣息,濃郁的草木清香縈繞着我,包裹着我,浸潤着我。與自然的關係,就像人與空氣的關係,無時無刻離開過它,你卻渾然不覺,這與“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如出一轍。
我所懷念的,是一段特殊的感受和經歷。
那時我在村小學教書。從家到校不過兩三里地,除了小段要經過人家外,大段在田地叢林之間迂迴穿梭,每天往返於家校之間得耗費一個多小時。或在山林中行進,或在田壟間遊走,或在莊稼地里穿過。不知怎的,有段時間,我對草木的氣息特別迷戀,竟愛之成癖。徜徉在山野之間,吮吸着大自然慷慨的饋贈,或隨手採擷花枝草葉,入口咀嚼;或揉捻之後,塞進鼻孔,深深嗅聞。我就像傳說中遍嘗百草的神農一樣,深諳許多草木的味道。我的肺腑間充盈着山野之氣,渾身散發著草木清香。
蒿子,一年生草本植物,山野之間,隨處可見它們叢生的身影。每當農曆正月末,沉睡的植物們大多做着他們的酣夢呢,蒿子便突破寒冬的禁錮,頂穿生硬的凍土,在濃霜里,在殘雪中,探出嬌嫩、纖弱的身子,窺伺春天的消息了。心急的村婦們,提着小籃,四處搜尋,她們要采蒿做蒿粑呢!幾天東風,幾場春雨過後,不經意間,蒿子便蔓延得漫山遍野。你駐足,隨意掐下一株野蒿,湊近鼻前,一股清郁的蒿艾氣味,隱着淡淡的苦澀,撲鼻而來,不禁讓人精神一振。到了五、六月間,草木進入了生長繁盛時期,這時,蒿子長得更加勃茂,苦澀的清香,愈加濃烈,采來聞之,竟讓你欲罷不能,愛不釋手。
蒿子的種類很多,多屬於菊科。山裡大多數人家都種有艾草。艾草也是一種蒿子。兩者相較,蒿子的莖是圓柱形的,而艾草的桿有縱棱;蒿子的葉單薄、光滑,艾葉則厚實些,背面布滿白色的絨毛。人們稱艾草為“苦艾”,我想這主要源於艾草獨特的氣味吧。艾草散發著優雅、醇正的葯香,較之蒿子,更勝一籌,難怪它能入葯。山裡人種它,一是承襲端陽節門口插艾消災避禍的傳統習俗,但最主要的功用是收割后晒乾,給坐月子的產婦或久染風寒的人熬湯泡澡,能散寒通風,扶正祛邪。也有剛生孩子的人家,在房裡焚燒艾葉,以驅散濁氣。點燃乾燥的艾草,滿室便瀰漫著好聞的艾香,無怪乎人們將它稱作“瑞香”了。
還有一種火蒿,莖桿修長而纖細,能長一人多高,葉子也顯瑣碎,多長於貧瘠的沙土地。以往,每到火蒿停止生長的時節,總有人上山刈割,束成捆擔回來,曬至焦干,等農閑時紮成火把或搓成火繩,供夜行照明之用。因火蒿的枝葉細碎,且有一定的柔韌性,搓揉之後,葉子變成絨狀,易燃。夜行者點燃火把的頂端,邊走邊舞動,呼呼生風,火星四濺,氣味芳香,據傳也能避邪。火把還可用來驅逐野獸。莊稼成熟時節,常有豬獾等獸類來糟蹋。於地邊、田埂處立幾支點燃的火把,野物怕火,又懼火蒿異味,的確能保一夜安寧。火蒿較之艾草,苦寒的味道更甚,以至嗆鼻,我卻很喜歡。這味兒就像一位滄桑閱盡的老者,深沉,厚重,老辣。我常捋下幾片葉子,放入口中細嚼,開始微苦,繼而甜絲絲的,回甘悠長。有點像甘草的味道;又如吃了山間的苦李,苦盡甘來,口有餘香。頓時,一種天高地迥、山遠水闊之感油然而生。
四月,春意濃稠。薄靄輕籠的空中,浮漾着蒸騰的陽氣。菜花們像聽到了誰的指令似的,一不留神,開得一塌糊塗,滿眼絢爛,將菜畦、田地變成流金的海洋。置身其間,就想張開雙臂,將無邊春色擁攬入懷。時有清風拂過,濃烈的花香潛流暗涌,排山倒海般地襲來,淹沒你的嗅覺,浸透你的肺腑。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甜香,有種掉進蜜罐里的甜蜜、窒息感。這時你須自我把持,稍不留神,你就會迷醉在花海中。
花氣能形成逼人氣勢的,除了菜花,還有蘭花、栗花和桂花。
我們這兒野生的蘭花有兩大類:人們稱作“小蘭”,“大蘭”。它們的葉子都一樣,呈披針狀,氣味也接近,區別在於花上。小蘭開在寒冬臘月,花莖短,約四五寸長;花朵少,只在頂端挑着一朵花。雖說香氣清洌,終因花少,勢單力薄,成不了氣候,須湊近植株,才能聞到香氣。如果說小蘭是小家碧玉,那麼,大蘭則是大家閨秀了,自有一種雍容、高雅的氣度。每到穀雨之後,散落在深山幽谷中的大蘭,便次第開放。大蘭花株高一尺左右,較之小蘭的纖弱、謙卑,大蘭則開得繁盛而恣肆。光潤的莖桿上節節生枝,枝上綴着吐露花舌、張開花瓣的朵兒,像棲着一隻只玉蝶。你行走在林間,縷縷的幽香隨着陣陣山風,影子似的尾隨着你。蘭花香氣馥郁,讓人沉迷,有很強的穿透力。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與麻木,穿透你的鼻腔,照徹你所有的嗅覺神經,然後在肺腑間盤亘、遊走,揮之不去,經久不息。家鄉的茶葉,雅稱“翠蘭”、“蘭花”,想來確乎精準。不僅因其狀若蘭芽,啜飲之後,只覺得蘭香浮動,心慮澄明。原來茶葉受蘭花的浸潤,難免沾上花氣了。想當年,二十齣頭的我做着青澀的文學夢,受文人雅士的影響,竟也附庸風雅起來。記得有年春天給心儀的女孩寫信,我頗費心思。從林間采來大把的蘭花,用清水養在瓶子里,夜晚,將信箋罩在開得正盛的蘭花上。天明,取下嗅一嗅,信箋上濡染着幽香。再將美麗的心事付諸蘭箋,自認為風雅。這有種焚香沐浴的意味。現在想來,即使再芬芳的情愫,歷經時間的稀釋,寄達時,也如這蘭箋一樣,香氣盡散,索然無味了吧。只是那襲人的花氣至今仍在記憶中裊裊。
家鄉號稱“栗鄉”。坡上,地里,甚至稻田裡,都植滿了嫁接的板栗;而山中則遍生野栗樹,我們叫做“毛栗”、“油栗”。五月,千樹萬樹栗花開,一片爛漫、喧騰的景象。油綠、寬大的栗葉之間,綴滿了粉黃色的花束,像數不清的毛毛蟲在枝頭蠕動。栗花的香氣,有點菜花的味兒,是那種甜甜的醉人的濃香。只是栗樹眾多,花束繁密,形成的氣息更加磅礴、壯盛,有種鋪天蓋地、席捲一切的感覺。這時你無論走到哪兒,只覺得熏香襲人,心旌搖動,目眩神迷。
我想,追慕詩意的棲居,不獨城裡人的專利,鄉下人也不例外,從他們居所的環境上便可見端倪。山村人家房前屋后都環植了各種樹木,隨着時序的更迭,變換出別樣的風景。在這些樹木中,總少不了桂樹的身影。或綠蔭匝地,或亭亭如蓋。揣測種桂樹原因有二:其一,桂樹枝繁葉茂,四時常青,點綴風景,美化環境;其二,桂花香氣清幽,聞之神清氣爽,怡情悅性。八月桂花遍地開,小山村便浸在幽幽的桂香里。這時,行走在山村,轉過山嘴,爬上坳口,颯颯金風便送來撲鼻的清香,直沁人心脾。即便不熟悉地形,循着香源,也能找着人家。桂花細小而繁密,簇聚在小枝的葉腋下,仔細看,滿樹像撒了層薄薄的玉屑。它的朵兒雖小,香氣卻幽遠,綿長,持久。沒有那種大刀闊斧、長驅直入、橫掃千軍的氣勢,而是絲絲縷縷、點點滴滴的滲透。如同綿綿春雨,滋潤大地;又如涓涓清泉,匯入河流;又如習習涼風,穿襟入懷。在這樣的氣息里浸沒久了,豈止是唇齒生香,連夢境中都溢滿了鬱郁桂香。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自己是鄉下人,身上散發著山野氣息。但不了解我的人,以為我酸溜溜的矯情;知情者則斥我偽飾,說我渾身俗氣直冒。我曾反躬自省:真是這樣嗎?自己也說不清。社會是口大染缸,又是一口大窖池,各色人等、各種氣息在這裡混合,醞釀,發酵,長期熏陶、侵襲,想想,難免濁氣熏天、俗不可耐了。
真想到山野間走走,讓草木清香再次洗禮我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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