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之渡

　　吉姆站在幾乎乾裂的草地上，飢腸轆轆。馬拉河對岸青草的香味隨着微風一陣陣飄過來，那種想在瞬間飛渡過河的願望愈加強烈了。可是吉姆還不能輕易做出這個決定，他是這支角馬大軍的首領，他的每一個決定甚至一舉一動都關係到整個族群的生死存亡。需要他做的，就是不斷觀察獵豹、獅子以及潛伏在水中的鱷魚，他要選擇最佳時機率領他的隊伍衝過馬拉河，然後在河對岸生機勃勃的草原上痛痛快快地享受一頓美餐。對於他們來說，河對岸便是天國。

　　這已經是吉姆第四次飛渡馬拉河了。前三次，他的兄弟姐妹一共被鱷魚吃掉了7隻，這個成績遠比以前的首領出色得多。吉姆是依靠勇敢和智慧贏得同伴信任的，他往往是選擇某一支瞪羚或斑馬的隊伍過河之後才率領他的大軍橫渡這條充滿血腥的河流，因為這個時候，那些貪吃的鱷魚差不多正在咀嚼獵物的鮮肉，他的夥伴們就可以儘可能的逃過這場生死之劫。

　　可事實是，與他們先後到達馬拉河岸邊的瞪羚和斑馬的首領在這一次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也守在岸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吉姆極力控制着內心的不安和焦急，他傳令沒有他的允許誰都不能去喝水，因為他已經清楚地看見一群小島一樣的鱷魚正一動不動地浮在岸邊，他們正期待着獵物把頭探到水裡。

　　然而他的命令在傳達第二天時便引起了大家的不滿。首先站出來的是他的妻子凱麗，她滿眼哀怨地看着吉姆，發裂的嘴唇和挺起的肚子似乎都在提醒吉姆：如果還不下命令過河，他們的孩子不是被餓死也會被渴死。吉姆慢慢走到凱麗身邊，深情地用嘴碰了碰她的頭，又拱了拱她的肚子。凱麗明白了，吉姆是在告訴她，有他在，她就會安全，就會到達美麗的天國，他們的孩子也會順利地來到這個世界。

　　那天晚上，凱麗安靜地睡在吉姆身邊，星星像一枚枚紅寶石一樣鑲嵌在他們的額頭上。這是坦桑尼亞塞倫蓋蒂國家公園，而河對岸就是肯尼亞馬賽馬拉國家公園了。因為塞倫蓋蒂的青草幾乎已經被啃食殆盡，每年的7月他們都要渡過馬拉河到對岸的馬賽馬拉去延續自己的生命。凱麗是這個族群的王后，她幾乎就是這場為延續生命而飛渡馬拉河的符號。她優雅而尊貴地享受着包括吉姆在內的族群成員帶給她的疼惜和愛憐，她知道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和快樂。她喜歡這種幸福，也喜歡這種快樂，特別是吉姆對她體貼入微的呵護和照顧。每一次遇到鮮美的青草或清澈的河水，吉姆總會驕傲地站在那裡等待凱麗的到來，這種疼愛讓她在幸福快樂的同時始終心存感激。她不僅感激她的丈夫，也感激命運賜給了她溫暖的家和溫暖的愛，這些都讓她覺得此生無憾了。

　　半夜醒來的時候，凱麗發現吉姆不見了，她旋即站了起來。趁着軟軟的星光，她看到吉姆正帶領幾隻角馬在周圍巡視。她悄悄走了過去，像白日里吉姆輕輕碰她一樣，凱麗也輕輕碰了碰吉姆的頭，然後悄悄告訴他：你是我的王，我愛你！吉姆幽幽地望着心愛的妻子，心疼地說：你回去睡吧，我沒事的。

　　當火辣的太陽在河水中投下一道道金光時，吉姆的同伴們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們幾乎吼叫着要求必須馬上過河。吉姆第一次感到局面的失控，而無盡的饑渴也在暗示他是到下決定過河的時候了。他望了望不遠處的瞪羚和斑馬，不禁有些悲涼。物競天擇，總要有人要為別人的活着而去送死。如果說這就是不公，那麼僅僅因為自己是弱者，而弱者是沒有權力做選擇的。

　　聽到首領下令過河的消息，角馬們都躍躍欲試。吉姆把凱麗叫了過來，告訴她渡河時千萬不能分心，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飛渡過去。凱麗興奮地點點頭，脈脈地看着她的王。吉姆把唇貼到凱麗的臉上，她忽然看到，吉姆的眼裡藏着淚水。

　　凱麗想問吉姆為什麼要哭，可這時吉姆正在下達立即過河的命令。角馬們按照早已安排好的順序分成了3排，年紀大的站在了隊伍的前列。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年紀大的渡河時速度會相對較慢，而沒等鱷魚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到達對岸了。吉姆讓凱麗也站到了前面，理由不是因為她是王后，而是因為她已經懷了孩子，懷了孩子的角馬享受着和老角馬一樣的待遇。可是，凱麗卻堅決不肯。凱麗固執地說：我的愛，我要和你在一起。

　　吉姆站在隊伍的後面，焦急地看着同伴們一隻只跳到了對岸的草地上。這是一次生命的飛渡，幾萬隻角馬奔騰在生死邊緣，馬蹄踏入河流時發出的鳴響就像一支無法複製的華彩樂章。過了一會兒，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知道，他的同伴被鱷魚咬住了，並且正在接近死亡。凱麗看了看他，她似乎明白了她丈夫的眼裡為什麼會藏着淚水。可是吉姆沒有哭，他依舊巍然地站在那裡，並且不停地告訴大家一定要有力量和速度。然而不管他怎樣提醒，他和凱麗都清楚地看到，美麗的馬拉河已經變成了紅色。

　　吉姆和凱麗就要過河了，凱麗有一絲驚恐。吉姆又用頭碰了碰她的臉，又碰了碰她的肚子，無限憐惜。他輕聲說：有我在，不要怕。

　　開始過河了。

　　吉姆感受不到河水的溫度，凱麗也感受不到，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去感受這一切，他們必須用時間去換取生存。對於他們來說，河對岸，短短的距離卻是那麼漫長，長到足以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渡過去就是天國了，就是他們新的家園。在那裡，凱麗會生下他們的孩子，孩子們叫吉姆爸爸、叫凱麗媽媽，他們一家人愜意融融，他們一起迎接朝陽，一起看紅寶石一樣燦爛的星星，一起吃草，一起飲水，一起感受生命的愛和溫暖。

　　忽然，吉姆看到一隻龐大的鱷魚正在向他們游來，而凱麗已經被他落在身後了。凱麗不是自己在奔跑，她的肚子里還有她和吉姆的孩子。這隻鱷魚意圖明顯地游向了凱麗，凱麗的腿軟了。吉姆大聲喊着：凱麗、凱麗！可是體重和恐懼還是使凱麗的速度降了下來。美麗的馬拉河散發著紅色的血腥味，耀眼的陽光沐浴着吉姆和凱麗凄然的背影。已經渡河上岸的角馬們放下口中的美餐，整齊劃一地呼喊着。在震撼心靈的和聲中，吉姆突然停了下來，徑直向那隻龐大的鱷魚跑去！

　　凱麗驚呆了，角馬們驚呆了。

　　吉姆為了挽救妻子的生命，他選擇了自己去送死。

　　吉姆在轉身的一剎那，凱麗清晰地看到他眼裡的淚流了出來。我的王、我的丈夫，你為什麼會哭，你是不是在過河之前就已經知道你會為愛赴死？

　　吉姆大聲呼喚着凱麗的名字，這聲音在天地之間輕輕飄蕩着，如夢，如幻。

　　鱷魚咬住了吉姆，他跌倒了，美麗的馬拉河又多了一絲鮮艷的紅色。凱麗的耳邊響徹着吉姆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場愛，竟然如此簡單，只要用生命去交換就夠了。

　　凱麗躍到了岸上，回望依舊在鱷魚口中掙扎的吉姆，她淚流滿面。吉姆的頭在水中時隱時現，過了一會兒便徹底消失在美麗的馬拉河中。凱麗知道，她心愛的丈夫、她的王已經為了她、為了一場愛而去了另一個天國。在那裡，沒有血腥，沒有饑渴，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鮮花和柔嫩的青草，他不再需要做首領，他只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可是，在那個天國，卻沒有了妻子的陪伴，沒有了可以觸碰的頭、可以親吻的臉，沒有了奪人心魄的美好愛情……

　　在安謐的陽光下，凱麗的耳邊又響起了吉姆溫柔的呼喚，她彷彿看到吉姆正站在馬賽馬拉草地上深情地凝望着她，他在用頭輕輕碰她的臉，他的目光很深邃，他的唇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