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話雨（隨筆）

　　濟南的天不知怎麼了地？昨天還是艷陽高照，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今天卻突然變臉，陰雨綿綿了。

　　濟南的雨是稀有的，在濟南呆了將近兩年的我，所經歷的雨恐怕扳手指頭都能夠數清楚。北方的天氣，向來難以捉摸，也許我以一個南方人的眼光去看待，確有感到莫名其妙的地方。比如一年的節氣，在這南方的城市裡只能夠感受到冬天和夏天；完全沒有春天和秋天的過渡。給人的感覺是：你穿着棉衣看到玉蘭花開了，那麼知道是到了春天的時節，雖然沒有春天的生氣；在三十七八度的暑氣里，有一天發現需要增添衣物才不會被大風刮到毛孔里，樹葉確確實實的凋零了，那麼才知道是秋天了，卻沒有秋天的意思。在城裡看不到作物，不能根據春種秋收來判別時節。去歲中秋，去了濟南的朋友家，看到大片平原的玉米，一排排看不到頭，密密疊疊，連風都吹不進去，收割的機器就在旁邊的馬路上，有了收割后植物殘餘的秸稈被扔到地里，方才醒悟，原來八月即是秋了。

　　站在陽台上，雨聲和着風聲，霧氣混着暮色，借了遠山作為背景，那雨既不似牛毛，也不像花針，只是散散亂亂地從半空中落下來。沒有雲，只有灰色的天幕，讓人懷疑這雨是在半空中生出來的。似乎是一片雲靜悄悄地披上外衣有意無意飄過來，打了一個噴嚏，或是跌了一跤，不小心抖落了幾點眼睛里的淚水，矇騙了世人。

　　我很不能體味這北方的雨趣，於是想起南方的雨來。

　　過了十一長假，淡藍的天空不緊不慢地變成一片灰色，如同那漫山遍野的翠綠，被一陣一陣的秋風吹成暗黃。家家戶戶抓緊最後的幾日艷陽天，地里田裡，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地里是綿延千里的玉米林子，風一吹就呼啦啦直叫喚，彷彿催趕着勤勞善良的農人快些將鼓脹飽滿的玉米收回家裡；被金黃的稻子覆蓋的梯田順着河道一直延伸，直到那條河無端地鑽入一座山腳下的暗洞里，像一條蛇一樣從山的另一邊爬出來，於是梯田變成一道金黃的絲帶，同河流在山野間穿行。那就是農家的黃金時節，有別於城市裡的黃金假日。一家人無論男女老幼通通出動，到地里田裡搶收玉米水稻，這是南方最重要的兩種作物，幾乎是一家人全年的口糧。成熟了的玉米和水稻不能經雨，水一泡玉米就要發芽，收了回來就只能當成下等的糧食作為牲畜的飼料；而水稻則是被雨點打落在田裡，一顆顆稻子黏在田裡的淤泥上，就算用手去拾也拾不起來。

　　因而南方的雨講究節氣，“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春天不下雨莊稼就種不下去，夏天沒有雨作物長不好，秋天雨來得過早，一年的希望就要泡湯。

　　當地里的莊稼全部被收入了糧囤，一片一片的地翻耕之後，雨就開始下了起來。起初時候雨下的痛快，噼里啪啦一下就是一整天，下雨的時候，遠處，近處，屋瓦上，樹葉間，草地上……都在一片朦朧的雨中，灰濛濛的擋住了整個世界，彷佛站在屋檐下的孩童，只能夠看清院子里三五步開外的距離。我喜歡這樣的雨，驚雷乍起，風馳電閃，那雨是從天河裡直接潑到了人間的，大氣磅礴。下了幾日，氣勢也就小了下去，變成牛毛細雨，淅淅瀝瀝，一下將近半個月。偶有晴天，陽光撥開厚重的雲霧透出幾片光亮來，如是在晨間，遠山霧氣氤氳，朦朦朧朧，恍若仙境；如是在午後，大片大片的田地冒着熱氣，一陣風吹過，聞起來像什麼東西放久了一般發出陳腐味道，那是泥土的氣息，並非芬芳撲鼻。

　　小時候趕上這樣的雨天，就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憋在家裡。坐在屋檐下，看那雨莽莽撞撞的落下來，擊打在樹葉和竹葉上，分割成一粒一粒地，從上面的葉子滾落到下面的葉子上，最後綴成一條雨絲滴落到土裡。屋檐上的雨則不同，打在瓦上噼里啪啦，落在瓦上的雨點都是粉身碎骨。所有的雨匯成一條小河順着檐溝留下來，把泥土衝出一個小坑，日子長了，小坑裡就長出淡綠色的青苔來。那時候院子里沒有鋪上混凝土，都是用大木頭夯實了的泥地，往往經過夏秋兩季，整個院子里泛起淡綠，看起來賞心悅目，坐在上面舒服柔軟。劉長卿詩云：“寒潭映白月，秋雨上青苔。”即是這樣的景象。

　　有些時候在家裡實在呆得久了，變得煩躁而不耐煩，一個八九歲的孩童，如何能夠禁錮得了自己的心思？那時候雨天里沒有電視看，當然也不可能捧了一本書呆在窗下，泡一盞香茗，觀書聽雨，靜坐一整天。我是牽了一條老牛，撐了一把破傘，偶爾還要披上幾片蓑衣，一個人沿着泥濘的小路，一直走到山上去。雨點落在我的傘上，就像落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在傘骨的末端匯成一條線，落在腳邊的泥土上，激起一顆顆的泥點子印在我的褲腳上。我就盼着天放晴，心想着這大半個月的陰雨，就算人不發霉，心也要發霉了。頂着這樣的雨去上學也是一件讓人煩心的事情，每天早晨還沒有睜開眼，噼里啪啦的聲音就鑽進耳朵里，暗罵一句這討厭的鬼天氣，極不情願地爬起來，撐了我那把破雨傘消失在雨幕中，奔向學校。

　　現在我呆在這離家千里的地方，以一個漂泊在外的遊子的身份，因為一場不期而至的秋雨思念起我的家鄉，那層層疊疊的梯田，那陳腐的泥土味兒，那延綿不絕的秋雨。

　　人言秋日多悲，秋雨更是意味深長。可惜我不能坐在老屋不太明亮的窗前，泡上一壺好茶，翻開幾頁黃卷，看着檐下一串一串的水珠，聽見一片噼里啪啦的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