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不堪剪

　　寒假實習的第二周，從製藥廠的辦公室出來，暮色正一步步佔領冬日蒼白的天空。農曆正月十五，元宵是春節的尾聲。再過一兩個小時，二十多公里之外的城市之中，那成片的璀璨的煙花就要點亮漆黑的夜空了。

　　而回憶恰似被歲月的繩索緊緊捆綁的柴火，堆積在小小角落裡準備溫暖漫長的冬天，此時也因為觸碰到煙花的火光而熊熊燃燒起來。

　　十年前的元宵節，晚飯後拉着母親出門逛街。節日的廣場人山人海，自己被一雙暖暖的手緊緊牽着往前走。煙花就這樣出其不意地竄上夜空，光亮如收縮匯聚的繁星，燦爛若夏日盛放的花海。每一束窄窄的光芒迅速上升，向四周綻放，五光十色照亮了每一雙期盼的眼睛，巨大的此起彼伏的爆破聲正如節日盛大的讚歌。那時小小的我竟一直仰頭觀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它們有盛放到熄滅的過程。當年母親也正三十齣頭，霓虹和煙火的光輝是如何傾瀉在她年輕動人的臉龐上，映照在她覆蓋雙肩的頭髮上？這些小小細節我竟一無所知。而她又是一怎樣的表情看待着仰頭歡呼的我？臉上也寫滿幸福的笑嗎？我也一無所知。十年之後的今天，再驀然回首的時刻，才發現曾經錯過的美好細節，已在歲月的河流山川之中變成了沉舸爛柯，再也尋不見痕迹了。想知道光陰的刻刀是在哪一天削在母親的手上，留下深深的疼痛和潦草的烙印。想知道歲月的白霧是在哪一天浸染母親的發梢，留下零星卻刺目的蒼白。而時間安靜沉默，無法給我回答。若再回到十年前元宵的夜晚，那些一夜盛放如玫瑰的煙火恐怕不能再填滿我的眼睛，不能佔據我全部的心，年輕的母親，必定是節日風景里最燦爛最珍貴的一部分。只是當時我如何知道，那情景在日後的年年月月里會給我如此深刻的的印象，伴隨如此深刻的悔恨？

　　初中時期某年的元宵節下了雨，自己和朋友撐着傘在樓頂看煙火。當時所處的地點離熱鬧的中心有點遠，雨水又加重了夜的涼，燦爛的煙花竟給人亦真亦幻的錯覺。流光溢彩和茫茫夜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夜就變得更加廣袤深邃，而曾經如玫瑰般如牡丹般盛開的煙花則變得像失去依託無以攀附的藤蘿，那樣枯瘦脆弱，彷彿這夜雨一打，花就要落下了。而它的生命比藤蘿更短暫，自是眨眼之間就紛紛墜落。大概也是相距甚遠的緣故，煙花騰空的聲音直到降落時才緩緩飄來，像走了很長一段路疲憊地趕來。那是否是生活的隱喻？是否是對已逝時光的輕聲解讀和對遙遠未來的神秘預言？當時在同一把雨傘下靜靜佇立的我們，現在各自為生，又過得怎麼樣了呢？是否像歌曲里反覆吟唱的那一句，“曾肩並肩往前的夥伴，在舉杯祝福后都走散”？在青春的盛筵中，節日過後，煙花落盡，你們都走向了哪裡？

　　高中時某個冬日傍晚乘車回家，沿途被公路外遠方的一簇煙花吸引。這一次是連聲音也聽不見了，它安靜得像嵌進夜空的一幅水彩。這一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孤獨觀望，靜默感懷，盛世煙花，浮光掠影，曲終人散，大夢枉然。而奔馳向前的汽車，它是要駛向何方？是否正載我奔向遙遠未知的未來？

　　“煙花不堪剪”，是詩鬼李賀的名句。隨着年歲增長，煙花的光影在我的眼睛里似乎越來越消瘦了。時光是如何把燦爛變成蒼涼，把天真變成感傷？若它真是一把利剪，煙花應是不待剪裁便徑自凋零了。

　　回憶的柴火只剩下餘燼了，天空已漆黑一片，看不見圓月與孤星。但料想遠處的城市之中，定有被璀璨煙花點亮的夜空，以及正仰望燦爛夜空為佳節歡慶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