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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的山迎親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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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的山迎親的海 標籤:父親的病

  出嫁的山 迎親的海

  文∕叢敏

  在故鄉,至今依然有人說我家老屋的位置好,聽得我美滋滋,喜悠悠。依我看,我家老屋位置好就好在前銜山,后挨海。站在老屋的院子里,無論向前平視,還是遠眺,滿眼的山。望海樓山,東山,南大山,老龍頭山……蜿蜒的蜿蜒,起伏的起伏,高聳的高聳,一座挨一座,綿延圍合,四季都在演奏着山的交響,尤其那被島子人說成是最高最大的南大山,更是名富於表現力的音樂大家。似乎它之成為山,就是來加強和強調自然之微妙與優美的。用它澎湃昂揚的激情,獨特豐富的旋律,將那深藏不露的情感變幻,精細深邃,層次分明地表現出來。

  打我有記憶始就知道,島上的人不聽天氣預報,只看南大山頭頂上那小塊天來推斷風雲變幻。那塊天明亮着,定是個風和日麗天,烏黑了,立即會有大風來襲。那塊天是縷旋風樣的灰雲紗,霧氣瀰漫的天氣一定會持續幾天,灰雲紗幻化成一斗笠大小的墨雲,小雨淅瀝地來到了,墨雲的周圍加進了灰黑的大雲團,這小雨就要淅瀝個三兩日,墨雲與灰雲團都成了朵朵的青黑,大風裹着大雨來了。依着南大山頭頂上的雲朵來推斷天氣,不只是百分百的準確,最貼心的,這變幻總能在狀況出現的前幾天,或者前幾個時辰到來,給你留下準備和暢想的空間。為此,我總認為,南大山是個友愛的山,是上天派來庇佑故鄉人的沉靜仁者。但媽媽和鄉親的“南大山戴草帽了”的溫情提醒,更讓我覺得能準確預報天氣的南大山,應是個在嫁中的美娘子。她從福澤寶地來,披着愛的嫁衣,攜着豐厚多彩的陪奩,等待着一個美麗而傳奇的迎娶。而那墨一樣雲團的變幻,正是嫁娘婉約的矜持,只待心上人兒豪放的摯烈。

  小的時候,春節一過,我就盼着下雨。下雨吧,只要雨天一到來,好吃好玩的就多了,下雨吧,只要雨天一到來,我就可以滿山滿海瘋了。

  “你看南大山又戴草帽了,下雨了”終於盼來媽媽這句話,我的眼睛更不離南大山了。

  之所以叫南大山,不僅其是島上最高最大的山,還因它地處島的最南端。如果把島子比做一條龍,它就是龍首,如果把島子比做一艘大軍艦,它就是軍艦昂起的頭。我的家和南大山遙遙相對,坐在炕上,走在院子里,一甩頭,一抬眼,南大山就在視線里。而今想來,蒼天真是厚福我們家,我的家,前門呼應着南大山為首的大大小小的山,後門依傍着一片汪洋的大海。所以媽媽說,我們家的孩子是被大海搖大,大山扛大的。

  媽媽說的南大山戴草帽,指的就是每當要下雨前的一兩天,南大山頭頂上出現的那塊墨的雲。別說,很厚很綿的一大團兒,靜靜矗立,還真像一頂沉重的尖頂草帽兒,結結實實地戴在了南大山的頭上,但有大風雨來襲,那墨草帽兒就成了炸裂的錦緞獵獵,雨後那帽兒更是影兒不見,被炫目的彩虹取代了,但媽媽和那些都喜歡叫南大山頭頂上的墨云為草帽兒的鄉親,還是會說:瞧,南大山戴五彩草帽了,彩虹出來了,七仙女和董永要鵲橋相會呢。聽得我好笑的不得了,想,那分明是山披了錦簇的嫁衣,靜候着壯觀的迎娶,好共同續寫美麗,播灑富饒。但我還是隨着媽媽和相親們,將那變幻莫測的風雲,稱呼為:南大山戴草帽了。因為只有這麼叫,才親切,才溫馨。南大山的頭頂上為什麼會出現能準確預報天氣的草帽兒,是地勢,還是海天氣流所致?不得而知,更無人探詢。這是故鄉人不成文的戒規,對自然界的事情,都隨遇而安,順應地擁有。

  年年的,盼到南大山第一次戴上草帽的時候,島上就會降下第一場的雨,隨着這潤物細無聲的第一場春雨的到來,山上的草呼啦一下綠了,田裡的泥土哧溜一聲鬆軟了,那蟄伏在海里的生靈們更是不甘示弱,也爭先恐後地跳蹦着出來了。魚,蝦,蟹,海螺……滿海都是。熱鬧得讓我覺得它們是迎娶南大山的迎親隊伍,海濤滾滾是鏗鏘的鑼鼓,海浪聲聲是嗩吶悠揚……

  如同山上的野菜,田裡的莊稼,海里的魚、蝦、蟹……也是分時令而供人們享用的。

  第一場春雨一下過,該是享用那種島上的人稱作花波螺的海螺和黑菜的海菜最佳時期,這個時節我最怕打雷,只要天邊一滾過第一聲的雷鳴,我的心就大叫:不好了,花波螺和黑菜吃不了了。誕生在第一場春雨里,一片片地蟄伏在海礁背光處的花波螺,第一聲春雷沒響起前,不僅味道極鮮美甘醇,模樣兒也最好看。嫩綠綠的花色,圓溜溜的形體,雖拇指甲大,肉卻極難挑,通常直針的挑法是不能把它的肉挑出來的,只有把一個個曲別針彎成魚鉤的形狀,才可以把它的肉剜挑出來。大概是難得到的才具有滋味。這個吃和挑的過程分外地讓我們神往痴迷。那些使不慣這種鉤針的人們,可就吃苦了,吃上一口波螺肉,得費大半天的功夫。可很善用此鉤,還被冠以趕海和織網的“小能手”,此刻,我的日子也如那被矚目的花波螺般,風光了。這個時候,會有很多的人圍攏在一起,在細細的雨線里,看我和幾個挑花波螺的“能手”,一邊和他們說笑,一邊把花波螺肉一哧溜一哧溜地送進嘴裡。等到第一聲的春雷來了,花波螺的味道就不那麼地鮮美了,更主要的,凡是會用針的人都能輕易地挑出它來,也就沒什麼嚼頭了。那黑色的谷穗一樣的黑菜也變粗變老了,不再嫩嫩的,滑滑的,鮮鮮的,閃着幽香清甜的光芒,麻繩一樣粗糙的黑菜,再也不是包包子和拌涼菜的最佳選擇了。但我還是盯看着南大山,希望它天天戴草帽,希望它天天在出嫁中,希望那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下去。海里沒了最誘人的鮮貨,還有山上啊。隨着一場場春雨的到來,山上的野菜發芽了,野花探頭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就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頂着斜斜的小雨,到山上去摘掐紫纓菜,至今也不知道其學名的紫纓菜,卻是記憶里的最靈光。茄紫顏色,細長身段,楊樹葉兒模樣的紫纓菜,又脆又甜,摘回家和新釣上的鱸魚相燉,不僅是極鮮極美的一道海島特色菜,還是一味藥材,據說,島上有不生育的婦女吃了這鱸魚紫纓菜,生了一雙健康的兒女;一個頻臨死亡的婦女,吃了這鱸魚紫纓菜,頑固的婦科病竟痊癒了。

  待嫁中的南大山和迎親的大海,最讓我忘情消魂的,還是夏天。別看北方的島子夏來得晚,但一過陽曆六月,雨季就跟着來了。海島的雨季,幾乎沒有連着下兩日三日的,再大再急的雨,也是當天下當天停。這就忙壞了我們這些小孩子,雨前跑到海邊去看海怎樣在忙碌的嚯嚯聲中,被雨點兒捶打成灰綠色,看浪的千軍萬馬怎樣奔騰着回應山的呼號,看海鷗,海鴨怎樣如人一樣慌張逃避躲閃。雨中就跪到堂屋,看因雨不能出海的漁人打撲克,看他們輸了一場撲克后,怎樣把他們手臂一樣長,用最大最沉的海螺殼串成的海螺串兒,套掛在脖子上接受懲戒。看得沒趣了,就抱着姥姥的胳膊晃悠,逼迫她再講一遍聰明女兒與傻女婿的故事,已經講得很不耐煩的姥姥,在講過幾遍后,又會用那首老掉牙的歌謠來糊弄我們了,至今還記得歌謠的內容:

  大雨嘩嘩下

  北京來電話

  叫我去當兵

  看我還沒長大

  誰希罕啊,為什麼說我們沒長大呢?我們不是已經在長大嗎?想着這歌謠是來糊弄三歲的小孩子的,一生氣,就把媽媽用來遮蓋魚乾的白塑料薄膜兒折成三角形,菱形,頂在頭上,披在身上,跑向雨中,任憑姥姥媽媽千呼萬喚,就是沒聽見。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大樁秘密——原來鴨子害怕白色薄膜。本來在屋檐下,樹底下,草棵里好好地避雨的鴨子們,一看到我們頂在身上的白薄膜,立即飛串出來,沒命地狂奔。這可樂壞了我們,終於有遊戲可做了,為此,我們專撿有鴨子的地方去,把鴨子們嚇得四處逃竄。一時間,嗚嗚啾啾的風雨聲,又裹進了“呱呱”的鴨叫聲,滿島呼號,氣得媽媽和嬸嬸們追着堵着,罵我們是敗家子。鴨蛋可是島中家家必不能缺的營養品和點心,把鴨子嚇出個好歹,怎了得。於是,下一次雨來,我們被緊緊地關在家裡。能如何?這雨可是當天停,哪怕長,也拖不過傍晚。只要雨一停,世界又是我們小孩子的了。我們可以到山下的水溝放紙船,到海里去抓小蟹子,喚小魚。大概被雨水灌醉了,雨後的小蟹子,小魚兒賊傻,我們把一塊死海螺肉放在掌心裡,送進海水裡柔柔地喊:魚魚魚,蟹蟹蟹,小魚小蟹子就乖乖地跑到我們用雙手捧圈起的小槽子里,甘做了俘虜。

  是為了迎合出嫁的山,迎親海的排場,還是就是要我們牢記那山海的情境意蘊。印象中,雨天,特別是夏季的雨天,退潮往往在太陽西下時分。是為了趕着做迎親隊伍的花朵兒,吹鼓手,抑或就是要趕喜宴,鬧洞房,還就是覺得在暮的雨簾里漫步好愜意。平時里躲在海礁底部,藏在海深處的螃蟹,魚兒都跑出來,四處地溜達,一抓就抓到,一釣就釣上來,那深藏在沙灘里的小蜆子,大蚌,此刻,也都把大半個身子露將出來,大張着嘴巴吮吸享受雨的洗禮,以至於,趕它的人在身邊了,還是不覺察,乖乖地成了囊中物。等到趕得筐滿,桶滿,一個抬頭,卻發現,雨停了,天黑成了只有幾顆山野花兒般閃亮的星星在歡笑,就會向那些已成了綽綽影子的趕海者喊:“往家趕啊,還是去玲玲家?”幾乎得到異口同聲的回應:“回家太晚了,就到玲玲家吧。”這個回應開心得我們幾個小孩子立即大呼:“去玲玲家了,吃醬燜蟹子,燉黑魚黃魚了。”是啊,好久沒吃到玲玲奶奶的醬燜螃蟹,玲玲媽媽的燉黑魚黃魚,饞着呢。玲玲是個比我大幾歲的丫頭,她的家住在島子的最東端,也就是東山下,我們去島東趕海,若太晚,嫌棄走夜路麻煩,更是想緩解趕海的勞頓,常常就寄宿在玲玲家,這已經是島子不成文的“法規”了。坐在溫熱的火炕上,喝着金黃的玉米粥,咬着同樣金黃的玉米餅子,就着我們貢獻出來的,玲玲的奶奶媽媽做得,香鮮的燜蟹子,鮮美的燉魚,道着家長里短,說個不停,笑個不停。那份溫馨,那份甜美,徹頭徹尾得至今仍在骨髓里涌動奔騰。

  六月,星海灣畔,我立在海岸。自離開故鄉,每年,我都會在幾個下雨的日子裡,獨自來到這裡,面海對山,沉浸在南大山戴草帽的意境氣韻里。一日,天氣預報的雨未見降下來,就聽的幾個行人慨嘆:氣候的惡劣,讓我們的天氣預報越來越無措了,我很想對他們說說我故鄉南大山預報的準確,但眼前林立的高樓卻讓我張不開口,想,網絡時代了,我不敢確定故鄉人,尤其那些年輕人,孩子們,是否還以南大山能預報天氣為榮。這個念想的出現,讓我更魂牽夢繞著兒時的南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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