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人生（四）

　　六、門牙

　　沒有過多久，我在體育課時磕壞了門牙。一個人有八顆門牙：上下各四顆，左右對稱，中間的叫切牙，旁邊叫側切牙。切牙不但重要，而且是美觀的要素。

　　體育課時，一個男同學調皮，推了我一下。我人小身輕，就摔在教堂的花崗岩台階上，左上切牙缺了左側一個角（至今如此），下嘴唇破了，還形成一個大血腫。幸運的是：沒有傷及牙髓。我妻子小時候也是左上切牙損傷，因為傷及牙髓引起牙髓炎和牙齦膿腫，反覆炎症使左上切牙發黑髮臭。成年工作后，先是安裝金屬套，後來乾脆拔掉安裝假牙。那時候的牙科技術水平很低。因為假牙用金屬掛鈎掛在兩側的牙齒上，把兩側的牙齒也弄壞了。後來，兩側牙齒也只能拔掉安裝假牙。安裝假牙不是一次成功，還要反覆改裝，先後做過四次。雖然享受公費醫療，鑲牙還是自費的。真是：不但遭罪，還要破費。

　　受傷后我哭了一回，後來就一切如常。這種事情假如發生在當今社會，事情就複雜得多。前年，孫女讀書的小學發生一件事，情況與我差不多，但是受傷的男孩是磕掉一顆門牙。於是受傷男孩的家長就起訴學校和肇事學生的家長。法院判決：學校負主要責任，不但負擔當時的醫療費及其他損失費，還要負擔十八歲以前所有因這顆門牙引起的醫療費，算下來要幾萬元。這所小學註冊的經費是20萬，校長真是欲哭無淚。

　　現在許多學校，為了防止類似情況發生，就限制學生的學校內活動。課間上廁所不準快跑，否則班主任就當眾嚴厲批評；上下樓梯也有嚴厲規定；體育課的一切具有“危險性”的科目全部取消……孫女曾經上過的幼兒園，一個殘疾女孩在午睡時突然昏迷，老師發現后打120電話，送到醫院后搶救，結果還是死亡。幼兒園成了主要責任者，賠償。

　　社會上類似的事情更多。單位退管會組織離退休職工旅遊，必須由離退休職工家屬簽字：旅遊中發生事故與單位無關。居委會組織社區老人旅遊，也是如此。保險公司召開客戶答謝會，通知上特別註明：60歲以上老人不得參加。其實，會場上絕大多數是老人，因為買保險的絕大多數是老人，為自己買保險，為子女買保險，為孫子女買保險。現在，保險公司轉為推銷保險存款，用利滾利高回報吸引客戶，還是老人們把省下來的退休金從銀行轉到保險公司，為子女、孫子女將來備用。“60歲以上老人不得參加”並不是真的不得參加，你打電話問他們，他們迫不及待地叫你去參加。通知上的“特別註明”只是保險公司留一手，萬一老人在途中或會場上發生意外，“與保險公司無關”。

　　現在媒體上常常報道，有人做好事，幫助路上跌倒的老人，結果被老人家屬賴上了，說是他撞到老人，才送老人去醫院。更有人故意“碰瓷”敲詐錢財。

　　許多因“保護自己”異化的方法，還被宣傳推廣。現在的醫院都聘請長年法律顧問，他們教育醫生：“看病要時時、事事、處處想到保護自己。”“救死扶傷”嘛，放在一邊。他們振振有詞：“你不保護自己，被病人或病人家屬賴上了，今後怎麼當醫生？”

　　以後你們將知道我多次被“賴”，我卻用決然不同的方法對待。這些“戇招”不但是正方形性格所致，更重要的還是：我認為，醫生第一位的始終是“救死扶傷”。

　　七、脫臼

　　還是那一年，我右肘關節脫臼。

　　孩子有個通病：喜歡結幫，又經常“跳槽”。今天和張三好，明天跟李四好。一群孩子中，大孩子喜歡拉幫，小孩子力弱，大多只能依附。我家樓內這一大群孩子也是如此。我戇，不願依附不講道理的大孩子，就常常受欺負。告狀呢，換來的是暗算。

　　我家是兩層石庫門樓，二層朝北有個大曬台。平時各家晾晒衣被，夏天晚上乘涼時大人小孩很多。大曬台是水泥地，四周是晾晒衣被的大鐵架子。水泥地和鐵架，每家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鄰居之間常常因為有意無意侵犯別家的“勢力範圍”鬧矛盾、甚至吵架。

　　那一天晚飯後，我去曬台。這時候，已經有些小孩在乘涼。夏天，天黑得晚，兩個大孩子在下象棋，幾個小孩圍着看。一個棋手旁邊有個凳子空着，而圍觀的小孩大多站着。我也沒有多想，一屁股坐下去。誰知：這是個陷阱，凳子是壞的，有一條腿是偽裝正常的。我摔地時右肘關節被撞，痛得大哭。而周圍大小孩子哈哈大笑。

　　我右胳膊不敢動了，用布帶吊在脖子上。第二天，父親領我去中國醫學界最著名的中醫骨科專家石筱山的門人開的私人診所（方浜中路），化了不少錢。診斷：右肘關節脫臼。醫生告訴父親，為了防止習慣性脫臼，右胳膊要用布帶吊一段時期。這段時期，我吃飯、洗臉、刷牙、穿衣、寫字都不方便。以後，右胳膊也一直不敢使勁。

　　父親追查肇事孩子，我明明知道是那個棋手設的陷阱，但是證據呢？此事根本無法查清。即使查實，人也沒有叫你坐呀！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從此，我對“陰謀詭計”恨之入骨。文革期間，林彪有句“名言”：“不搞陰謀詭計，搞不成大事。”這是什麼屁話！但是，“陰謀詭計”正因為是“陰”謀，中“招”者往往難以預防，中“招”后也很難查清並進行打擊。因此，我一直很注意預防別人的陷阱。但是，因為正方形性格，我又常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看不清誰是小人，也就對“陰謀詭計”不能及時識破。

　　坎坷的人生，使我領悟：社會極為複雜，關係網往往是暗中存在。一不小心，自己也不知道說話得罪了誰，邁腿踩到了哪條毒蛇的尾巴，甚至被毒蛇咬了，也不知道何時被咬，被誰咬。坎坷的一生，本身就是這種歷程。

　　中國歷史上被讚美的“貞觀之治”、“康乾盛世”，有八個字很是難得：“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現在是，高級防盜門也難以防止入室盜竊；熱鬧之市小偷防不勝防；街上難以識別的欺詐案層出不窮；中巨額彩票要提心弔膽；有人去買大塊金條，需要警車送行……和諧社會好說，要實現卻非常艱巨。不消除人間貧富的巨大差異，不消除社會分配的諸多不公，不提高廣大群眾的道德風尚，不批判思想領域的奇談怪論，和諧社會談何容易。

　　問題是：教育別人的人們，自己卻是言行決然相反。台上作報告，台下包二奶；警察與暗娼合夥，貪官和惡徒一致；人民賦予的權力卻被用來謀私……從嚴格意義上說，每個人手上多多少少都有權力，醫生有處方權、教師有批分權、商人有定價權、編輯有錄用權、“老闆”有聘用權……問題是：“為人民服務”不能變成“為人民幣服務”。

　　現在，連事業單位的職工都把領導叫做“老闆”。醫院每年聘用中層幹部都是在春節后，其中的奧秘不言自明。平時，下級堅持原則得罪領導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我工作過的醫院中，就有這種事：院長拿着家電發票到財務科報銷。財務科長大陸笑笑：“你應該到你夫人那兒報銷。”於是財務科長被撤職。財務科長是區衛生系統僅有的兩個會計師之一，就到上級部門告狀。上級部門來調查，院長答覆：“不是撤職，另有重用。”接着大陸被任命為院長辦公室副主任（副科級）。第二年，他被任命為信息科副主任（副科級）。第三年就是總務科科員（科員級）。小鞋就是這樣穿的。新任命的財務科長怎麼處理院長的家電發票，還用說嗎？

　　在私營企業更不用說了。社會上著名的笑話：老闆招聘會計，題目是1+1=？。甲答：

　　“等於2”，走路！乙答：“等於3”，也走路！丙答：“老闆說幾，就等於幾。”錄用！

　　杜甫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有人說：“杜甫是個大傻帽。”對這樣的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待續）